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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人 唐詩 I1 虽小壬钔我夺炸的雨玍名眭間娌,彳革右一二欠 向我說起過他的爸爸:「如果你看過《木偶奇遇 記》,那個木偶的爸爸有一個 鼻頭,我爸也有 一 個 。」我 想 像 了 一 下 ,慢吞吞說 了 一 句 :「喜 慶 。」吳小天看我一眼,笑起來,也 說 :「是 啊 , 喜慶。」 我和吳小天是在泉塘社區的敬老院認識的, 我們都是那邊的暑期工。大一那年,我參加了學 校組建的義工隊,以此來打發做暑期工以外的閑 餘時光。吳小天的情況也差不多。 義 工 聯 的 活 動 ,我 幾 乎 都 參 加 。吳小天卻定 點在敬老院。他說看著一張張老人的臉,能感覺 到世界還很安靜。我不太明白吳小天口裡的安靜 指的是什麼。 吳小天有一個絕活,他能在雞蛋上面畫畫。 畫飛禽走獸,也畫山水植物,畫得最多的還數火 烈鳥。奇怪的是他畫的火烈鳥都有殘疾,有些是 單 腳 ,有些是單翅,有些只有一隻眼睛。也有飛 在空中的,可仔細一看,你就會發現飛行著的火 烈鳥都是傾斜的,令人感覺隨時都有可能墜落下 來。在這之前,我從未見過真正的火烈鳥。 在敬老院混得熟了,吳小天和那的負責人成 了好朋友,還得到了一間臨時的工作室。工作室 裡裝滿了各種大大小小的蘿筐。筐裡裝著從各地 收集回來的蛋。雞蛋多數是敬老院的老人們送的。 吳小天給老人們畫畫,只要他們說得出來,他就 能在蛋殼上畫出來。有那麼一段時間,不住敬老 院的老人們也找上門來,使得敬老院門庭若市, 集市一般。 時間久了,我發現沒人要求吳小天畫自己的 頭像。老人們跟吳小天提出的要求千奇百怪,唯 獨沒讓他將自己的頭像畫在蛋殼上。 「我 媽 說 ,人一上了年 就會有所禁忌。」 吳小天說。 「將自己畫在蛋上,就代表要從這個世界上 滾蛋了嗎?」我笑出聲來。 「誰都會有滾蛋這一天的。」 「你畫我吧,其實我就是我媽下的一枚蛋。」 「不。」 「為啥?」 「我只在蛋上畫我自己。」 2 我想在吳小天的臨時工作室找到他說要畫的 蛋 。那枚蛋是他精心挑選的,出奇的大,幾乎不 像雞蛋,倒像鵝蛋或是鴨蛋。卻有雞蛋的顏色, 褐色的殼。我有種直覺,這枚蛋上畫的是吳小 天自己。我想知道蛋殻上的吳小天長得什麼樣, 會不會留著一小撮八字鬍。關鍵是,蛋殼上的他 是否完好無損,四肢健全。 我正在移開冰箱,想找找冰箱後面那個厚紙 盒 時 ,吳小天回來了。 「劉 白 色 !幹 嘛 呢 ?」他的聲音冷洌。 「找……找個東西。」我緊張的時候容易結 巴。 「,… 「我……我有東西落……了 。」 1 我討厭撒謊!」 「沒……」 「滾蛋!」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吳小天發火,他的眼珠子 突 出 來 ,幾 乎 都 不 在 眼 眶 裡 呆 著 了 ,暴露在眼眶 外 面 。我的後背立即涼了。走 到 門 邊 ,我 甩 上 門 , 梗著脖子,就勢嚷了一句:「你要吃人還是咋滴? 你小子有病啊!」 後來我才知道,沖我發火的那天,吳小天和 敬老院的負責人吵了一架。可想而知,他的臨時 工作室,第二天就被收走了。我沒有打聽工作室 裡那些雞蛋的命運,甚至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連 吳小天這個人,我都不太願意想起來。直到臨開 學前一天,我去了趟敬老院,一位八旬老太太拉 住我的手,塞給我一籃雞蛋,千叮嚀萬囑咐,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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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人唐詩

I

深港小說

1虽 小 壬 钔 我 夺 炸 的 雨 玍 名 眭 間 娌 ,彳革右一二欠

向我說起過他的爸爸:「如果你看過《木偶奇遇

記》 ,那個木偶的爸爸有一個紅鼻頭,我爸也有

一個。」我想像了一下,慢吞吞說了一句:「喜

慶 。」吳小天看我一眼,笑起來,也說:「是啊,

喜慶。」

我和吳小天是在泉塘社區的敬老院認識的,

我們都是那邊的暑期工。大一那年,我參加了學

校組建的義工隊,以此來打發做暑期工以外的閑

餘時光。吳小天的情況也差不多。

義工聯的活動,我幾乎都參加。吳小天卻定

點在敬老院。他說看著一張張老人的臉,能感覺

到世界還很安靜。我不太明白吳小天口裡的安靜

指的是什麼。

吳小天有一個絕活,他能在雞蛋上面畫畫。

畫飛禽走獸,也畫山水植物,畫得最多的還數火

烈鳥。奇怪的是他畫的火烈鳥都有殘疾,有些是

單腳,有些是單翅,有些只有一隻眼睛。也有飛

在空中的,可仔細一看,你就會發現飛行著的火

烈鳥都是傾斜的,令人感覺隨時都有可能墜落下

來 。在這之前,我從未見過真正的火烈鳥。

在敬老院混得熟了,吳小天和那的負責人成

了好朋友,還得到了一間臨時的工作室。工作室

裡裝滿了各種大大小小的蘿筐。筐裡裝著從各地

收集回來的蛋。雞蛋多數是敬老院的老人們送的。

吳小天給老人們畫畫,只要他們說得出來,他就

能在蛋殼上畫出來。有那麼一段時間,不住敬老

院的老人們也找上門來,使得敬老院門庭若市,

集市一般。

時間久了,我發現沒人要求吳小天畫自己的

頭像。老人們跟吳小天提出的要求千奇百怪,唯

獨沒讓他將自己的頭像畫在蛋殼上。

「我媽說,人一上了年紀就會有所禁忌。」

吳小天說。

「將自己畫在蛋上,就代表要從這個世界上

滾蛋了嗎?」我笑出聲來。

「誰都會有滾蛋這一天的。」

「你畫我吧,其實我就是我媽下的一枚蛋。」

「不 。」

「為啥?」

「我只在蛋上畫我自己。」

2我想在吳小天的臨時工作室找到他說要畫的

蛋 。那枚蛋是他精心挑選的,出奇的大,幾乎不

像雞蛋,倒像鵝蛋或是鴨蛋。卻有雞蛋的顏色,

紅褐色的殼。我有種直覺,這枚蛋上畫的是吳小

天自己。我想知道蛋殻上的吳小天長得什麼樣,

會不會留著一小撮八字鬍。關鍵是,蛋殼上的他

是否完好無損,四肢健全。

我正在移開冰箱,想找找冰箱後面那個厚紙

盒時,吳小天回來了。

「劉白色!幹嘛呢?」他的聲音冷洌。

「找……找個東西。」我緊張的時候容易結

巴 。

「,… 」

「我……我有東西落……了 。」

1"我討厭撒謊!」

「沒……」

「滾蛋!」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吳小天發火,他的眼珠子

突出來,幾乎都不在眼眶裡呆著了,暴露在眼眶

外面。我的後背立即涼了。走到門邊,我甩上門,

梗著脖子,就勢嚷了一句:「你要吃人還是咋滴?

你小子有病啊!」

後來我才知道,沖我發火的那天,吳小天和

敬老院的負責人吵了一架。可想而知,他的臨時

工作室,第二天就被收走了。我沒有打聽工作室

裡那些雞蛋的命運,甚至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連

吳小天這個人,我都不太願意想起來。直到臨開

學前一天,我去了趟敬老院,一位八旬老太太拉

住我的手,塞給我一籃雞蛋,千叮嚀萬囑咐,要

I

711

我將東西轉交給吳小天。

我內心裡實在是不想與吳小天照面,便託了

另一個同學幫忙將雞蛋捎給他。大概是在那之後的

第三天,吳小天來找我,在宿舍樓下叫我的名字。

我裝著沒聽見。他不管不顧在那大叫,叫到最後,

我聽到他喊:「色色,你再不出來,我就喊我愛你

了啊!」把我驚得。

「你有毛病啊。」我看吳小天一副得意洋洋

的樣子,氣不打一處出來。

「我是有毛病。」他說,咧著嘴。

「有病去醫院啊。」

「,… 」

沉默了一會。我問吳小天:「有事沒事?沒

事我上去了。」他一把拉住我的手。

「別去做義工了。」他說。我不說話。

「忘齡奶奶說,就是那個說自己不記得自己

多少歲了的那個八旬老奶奶,她說每次義工都分

批去,也不定時,想起了就去,一天不同批次去,

有時候她在一個上午被義工洗了兩次頭,搓了兩次

腳 ,皮都要搓出來了。」

我張開嘴,驚訝。

「洗過頭了,她為什麼不告訴別人?」

「她說人家是好心好意過來幫她,總要有點

事情讓人家做的。說已經洗過了,等於拒絕人家的

愛心。」

「你找敬老院的負責人說了這事?」

「每個社區的義工小組不一樣,我覺得敬老

院的負責人應該知道老人們的情況。」

「為這事吵起來的?」

「他說我不懂,我一下子就覺得自己要炸

了 !」

3吳小天帶我去過他家。他媽身體的橫向面積

足有他的兩個大,一臉溫柔敦厚的表情,看得出

來是個做農活的好手。我們去的那天,她正好挑

了一百斤的穀子到集市上找打米場,肥胖的手搭

在扁擔上,腰挺得格外直,一路上並不歇,抽空

還跟我聊兩句。氣喘得格外厲害,卻不讓我和吳

小天幫忙,嘴裡說:「鄉下的活糙,不是你們能

做得來的。」倒說得好像吳小天不是她兒子,而

是從城裡來的公子哥。吳小天在一旁不插話,眼

睛眯成一條縫。

「我也是農村來的,阿姨。」我看吳小天一

眼 ,頓一會,又說:「我從小跟著我爸長大。」

我的話讓吳小天的媽媽停住了腳步。她將扁

擔從左肩移到右肩,眼睛往我臉上掃了掃。我能感

覺到她的目光在聚攏,不像原先那麼散漫。

「你們在學堂裡吃得飽吧?」

「吃得飽。」

「天天從小食量大,我總擔心學堂裡不夠

吃 。」

我看看吳小天,笑起來,說 :「阿姨,你甭

擔心,你家吳小天呐,吃不飽飯,可以煮雞蛋吃。」

「那不能,他不可能考零蛋的。」

我笑壞了。吳小天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終

究什麼都沒說。

這天晚上,我倆一起躺在樓頂的天台上看月

亮 。鄉下的月亮特別美,離人近,不像城裡的月亮

離得很遙遠。

「我在我媽面前是個乖巧的好孩子,懂事、

聽話、愛學習、愛勞動、有想法。」吳小天說,將

胳膊枕在頭底下。我說我在我爸面前也愛裝。

我主動跟吳小天講了我媽。

我爸跟我說過我媽年輕時候的樣子,圓臉、

彎眉、大眼睛、高鼻樑,有點嬰兒肥。我外婆將她

領到我爺爺家裡去的時候,我爸一眼就瞧上她了。

我爺爺是村長,有點小權利。村裡人說,當年主動

找上門來給我爸說媒的人家可以從村東頭排到村

西 ,我爸愣是沒鬆口,唯獨對我媽點了頭。

「我想我媽壓根就不愛我爸。」我對吳小天

說 。他並沒有接我的話茬。我只好又自顧自說下

去 。

我至今不知道我媽為什麼會離開我爸。問我

爸 ,他從不說。我也向村裡人打聽過,有的說我媽

給我爸留下一封信,去了廣東,有的又說我媽隻言

片語都沒留下就跟著別的男人去了香港。反正,她

再也沒有回來。沒多久,我外公外婆就相繼離開了

人世。

「小的時候,我總在等我媽回來看我。我不相

信她不會再回來了,除非是失憶,不然她能有什麼

理由不回來看望自己的孩子和父母呢?」說完這一

席話,我學著吳小天的樣子,將頭枕在了胳膊上。

I

深港小

「對 !」

「討厭你還穿?」

「有些討厭是沒法回避的。」

吳小天有個暴發戶老爸在我們校圜廣為流傳。

不止一個同學對我說過他如何到處吹噓他的爸爸,

對他如何好,如何有錢。我是不太相信這類流言

的 。吳小天在我面前從不這樣啊。我不是個願意相

信別人的耳朵和眼睛的人,在某種程度上,我只信

我自己。

可有一次,我在校籃更衣室時聽到走廊上傳

出吳小天的聲音。他的聲音很特別,啞啞的,像剛

變聲的男童那樣。我聽見一段他與別人的對話。

「深圳那一帶,我爸混得熟。你想到學校實

習也沒那麼難,我爸跟教育局的主任交情不錯,這

種事也就人家領導一句話的事。這事說容易也容

易 ,說難也難。」他說。

「你爸在那邊是做什麼的?」

「也沒什麼,就開了個公司嘛。」

另有一次,類似的情景,我無意聽到吳小天

跟人說起他爸如何愛他:「我的衣服都是我爸買

的 ,名牌!」名脾指的就是他常年穿的以純吧,我

想 。不知為什麼,我突然對他充滿了同情。

5我特別想親眼見見火烈鳥長得啥樣。我想知

道火烈鳥身上的羽毛是不是真的像吳小天畫在蛋

殼上的那樣,紅得像火焰。我對吳小天說,我一定

得找個有火烈鳥的地方去看看才行。我問他有沒有

見過真正的火烈鳥,他說見過。我打算問他一些關

於火烈鳥的問題時,他又說:「我在夢中見過好幾

次 。」

大二暑假,吳小天要我陪他出去走走,怕我

要打暑假工,主動提出幫我承擔下學期的學雜費。

我們選了一家離學校最近的戶外組織報了名,同行

的驢友多數是學校的同學,也有一些上班族。吳小

天將目標地選定在珠穆朗瑪峰。我對攀登目標流露

出明顯的怯意。

「我怕高山反應。」這一次,我表現得很誠

實 。

「不會的。」吳小天說,目光炳炯。

「我倆這小胳膊小腿的,估計5300米都上不

去 。」我感覺到自己的雙腿在打抖。

我弄不清楚和吳小天的友誼是從什麼時候建

立起來的,或許就是從我跟他說了我媽的事之後。

這之後,我倆幾乎形影不離。

吳小天愛好廣泛,除了畫畫,他也熱衷於運

動 、音樂、汽車。他懂的東西確實很多:會彈古

琴 ,對斫琴技藝有一定的瞭解;精通棋牌技巧,是

學校棋牌興趣小組裡的姣姣者;除了畫畫,他還寫

得一手好字。偶爾,他也和我一樣會打暑期工,從

事的都是相對輕鬆的工作,比如說教小朋友寫字、

下棋或者畫畫,收入還不錯。我跟他不一樣。每個

暑假,我會定時定點到一個高檔的游泳池去教那些

富人家的孩子游泳。這個工作很辛苦,但收入比吳

小天的高得多。寒假,我則去滑雪場教人滑雪,活

不多,工資還高,但有一定的危險性。

我懂得沒有吳小天多,也確實沒有多少時間

和精力去搞與文藝相關的東西。對於知識的積累,

我更偏重於學哪樣能讓我賺到錢。我對吳小天說文

藝這種東西當成愛好就成了,不能成為謀生的工

具 。他說他沒想過要靠這些去賺錢。我知道他有

錢 。他媽每月定期給他匯錢。有時候幾百,有時候

上千。我不知道一個農村婦女哪來那麼多的錢。我

從不問他與錢有關的問題,問了他也不一定會說。

不知道出於何種心理,我有意無意地跟吳小

天講起我爸,說我爸如何如何愛我,可我喜歡自力

更生,不願意花他的錢。我說我是打死也不願意做

啃老族的。

只要一說起我爸,吳小天便低著頭不說話,

眼神躲閃。他越是這樣,我越是有事沒事就喜歡

說 。我爸的偉大形象經過我的描述堪稱完美。他如

何含辛節苦、又當爹又當媽,把我養大,寒冷的冬

夜 ,他為我暖腳,炎熱的夏天,他為我驅蚊。這倒

是事實,但那都是十幾年前發生的事了。

「為什麼你總是穿同一個牌子的衣服?」有

一天,我在對著吳小天講起我爸的時候,脫口而

出 。吳小天常年穿著「以純」。我喜歡這個牌子。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這個牌子的衣服對我來說還

太昂貴了。老實說我有點羡慕吳小天,他衣著得

體 ,整個人看起來很精神。

「我討厭以純這兩個字。」他悶聲說。

「討厭?」

I

深港小說

「不就是傳說中的一座山嗎?看你這慫樣!」

吳小天的語氣裡充滿了不屑。

我將怒火往下壓了壓,態度堅決起來:「不

去不去不去!你要我說幾遍?」

「還沒去你就認輸,孬不孬啊?」吳小天喊

起來,聲音尖銳。

我承認吳小天說得有道理。礙於臉面,我沒

再打退堂鼓。

按照原計劃,一行人按照各自的登山經驗和

身體素質分成六個小組,攀登高度大致分為5300

米 、6100 米 、6400 米 、6900 米 、7400 米 、7900

米和8500米 。我怕自己會出現高山反應,想讓吳

小天和我一起挑戰5300米 ,他不肯,當眾表現得

慷慨激昂:「不到7900米 ,我不回來!」我建議

他做低壓艙測試,他也完全不聽。結果,還沒到

5300米呢,他就得了高山病,一連幾天處於昏迷

狀態,我嚇得魂都沒了。

「你這哪是要去登山,你這是要去送命!」

一回到學校,我就沖吳小天喊起來,窩了一肚子

火 。

「你知道嗎?火烈鳥在飛翔之前先要狂奔一

陣才可以,它要狂奔一陣才能獲得起飛所需的動

力 。」吳小天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沮喪。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突然說起火烈鳥。

「其實我比火烈鳥還怯懦。」他說。

我還是有點摸不著頭腦。

吳小天笑了一下,說 :「我不會死在路上的。

我很早以前就想像過死亡,我只可能在飛翔中死

去 。」緊接著,吳小天給我講他小時候的夢想。他

小時候身體不好,常生病。他媽媽背著他去醫院,

一路小跑。跑啊跑。那時候他就想有一天也能背著

自己的媽媽到處跑,這個想法讓他對強壯的身體有

種天生的嚮往。

「你嚮往某種就代表著你從未得到。你知道

吧 ,越是嚮往越是感覺無法觸及。」吳小天透過宿

舍樓裡的窗戶,看向籃球場。我是校籃隊的,吳小

天不是。我聽男同學背地裡議論過他,說他長了張

賈寶玉的臉孔,配了副林黛玉的身體。

我有點明白吳小天的意思了,可仔細想一想,

又糊塗了。

「這年頭是靠頭腦吃飯的。」我說。

「有時候會有非用武力解決不可的事情。」

他說。似乎是為了證實吳小天這句話,不久後我們

班上發生了一件悲慘的事情。

據說是位繼父,將兒子往死裡揍了一頓。這

兒子力氣不夠繼父的大,受了委屈,一時想不開,

割脈自殺。

班級自發去醫院看那同學。慘白的一張臉,

手上的動脈處纒了厚厚的紗布。不說話,眼神直愣

愣地,盯著某一處看,偶爾也看人,乜斜,看得人

心裡發怵。

吳小天也去了醫院是後來我才知道的。這之

前 ,他根本不認識那個同學。一來一往,倒認識

了 。之後有好幾次去班級找我,他都會特意拐到那

同學桌前聊上幾句。具體聊什麼我是沒注意的,但

我的直覺告訴我,那同學並不喜歡吳小天,當然,

也不至於討厭。話說回來,很多時候,我們誰也不

會真正在乎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內心的想法。

6關於我的名字,吳小天不止一次問過我。他

覺得我的名字特怪,他想知道這名字有沒有特別的

含義。

「你怎麼會叫劉白色的?」

「那你怎麼會叫吳小天的?」

「吳小天是我媽瞎取的。」

「我的名字也是瞎取的。」

「劉白色,劉白色,不像是瞎取的呀。」

「你到底想問什麼?」

「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含義?」

「有 呀 !白色是萬能色,說明我是萬金油

唄 。」

吳小天對我的答案完全不滿意。

事實上,我名字的來歷,我聽村裡人講過不

止一次。說我媽是村裡第一個在縣醫院生孩子的產

婦 ,她被送往醫院時已經痛暈了,剖腹產。醒來後

眼前一片白色,她自己說以為難產死了,到了天

堂 。從此,我媽認定天堂是白色的。給我取名叫劉

白色,在她的腦海裡的意思就是劉天堂。大慨是想

取留在天堂或者留戀天堂的意思吧。

我不喜歡這個名字。天堂在我這裡並不代表

著美好,僅僅標誌著死亡。甚至於我有時候會覺

得 ,正是因為這個該死的名字,就已經預示著我媽

在我心裡死了,同樣的,我在她心裡也早已死亡。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當我已經死了才不回來看我的。

一想到這個,我就會感覺到悲傷。我之所以不對吳

小天說我名字的來歷是不想讓他看到我悲傷。

如果我也會在蛋殼上畫畫,我要永遠畫快樂

的表情,要把自己畫得每一寸肌膚都很歡樂。我不

要畫有殘疾的火烈鳥,要畫,我就將它們畫得都很

健壯。我也不要把火烈鳥畫得像被火燒過的那般,

我筆下的線條和顏色一定是極為柔和的。

吳小天說:「紅色越鮮豔則表明火烈鳥的體

格越健壯。」

「你為什麼那麼喜歡火烈鳥?」

「誰告訴你的?」

「難道不是?」

「我並不喜歡火烈鳥!」

「我看你喜歡畫。」

「誰說只能畫自己喜歡的?」

我不太能理解吳小天對待火烈鳥的矛盾態度。

那些畫上火烈鳥的蛋殼,為了長久保存,他會仔細

地在殻外刷一層保護油,用的是油畫的那種。他還

千方百計用溶化的石蠟填充掏空的蛋殼。我看他做

這些細節時感覺他對待的不是一枚蛋、不是一件作

品 ,而是他的孩子。

不喜歡自己的孩子那是一種多麼矛盾的態度

啊 。聽起來都令人覺得人生充滿了無奈。

7吳小天念大三這一年二十歲,他跟我說過,

寒假一過,他就又長大了一歲。我的生日比吳小天

的早兩天。我曾想過模仿他的方式在一枚雞蛋上畫

一副畫送給他做生日禮物,我確定他將自己的頭像

畫在雞蛋殻上是有特別用意的。事實上,我是希望

通過一枚雞蛋來讓他開口對我說出那些他塵封起

來的東西。我想到那枚他藏起來的雞蛋。我確信他

將它藏起來了。

我過生日的前一天接到一個意外的電話。有

個女人,她在手機另外一頭說是我媽。她的聲音

聽起來好奇怪。這一次,我的直覺沒有為我做主,

一陣慌亂。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她。我的語氣或許

過於生硬和冷酷,那女人哭起來,很傷心的聲調。

她說她沒有背叛婚姻,就算是愛過別的男人,也愛

得純粹,愛得沒有羞恥感。我不想聽她說這些,掛

電話之前,她對我說:「是你爸先在外面偷了人,

為什麼他能得到原諒?」

在我猶豫著該不該將這件事告訴吳小天的時

候 ,他給我打來電話,說要去深圳辦事。我沒問他

要辦的是什麼事,為什麼要去那麼遠。他也沒說。

我們各自揣著自己的心事匆匆掛斷了電話。

我生日那天,我爸來了趟學校。他穿了件花

棉襖,我沒仔細看是不是女式的。這幾年,他身

邊的女人走馬燈似的,換了一撥又一撥,我是知

道的。我也不止聽過一個人在我耳朵邊訕訕地笑著

說 :「你爸有的是錢,那些野路婆都願意跟他過

的 。」

「你是個懂事的孩子。」我爸說。

「你是個好爸爸。」我說。

「好好生活。」

「你也是。」

象徵性的,我們擁抱了一下。每年,我爸會

到學校來看我一次,固定在我生日這一天。每次,

我都會將口袋裡所有的錢掏給他,不過百把塊,他

總是在假模假樣地推辭之下將錢塞進上衣口袋裡

離去。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的學費用的是我的獎

學金和打寒、暑假工掙來的。村裡人傳說中我爸的

那個小金庫,我爸曾跟我說是被我媽當年帶走了,

可對村裡人他並不這樣說。他在人前永遠裝成一副

腰纏萬貫的富翁模樣,出手闊綽、財大氣粗。

才送走我爸,吳小天的電話就打過來了。我

問他住哪。他開先沒吭聲,後來,電話裡時不時傳

出幾把女人的聲音,他才告訴我說,他住在酒店

裡 。我問他幾時回學校,他說還不知道。我心裡有

些亂,簡單說了幾句就把電話掐斷了。

又過了幾天,眼看著到了開學時間,吳小天

還沒回來。我有些著急,撥通了他的電話。電話那

頭的聲音喘著氣,像是在做某種劇烈運動,我驚了

— ̂ 卜〇

「我不知道怎麼的了,整個鼻頭都紅起來。」

我莫名其妙就說了這麼一句。

I

I

深港小

I诗

11

「……有事沒事?沒事我掛了!」半晌,吳

小天說。我愣了一下,機械地將電話掛斷。

8我給吳小天準備的生日禮物是一段錄音,裡

面像一隻巨大的洋蔥那樣,我一片一片地撥開來給

他看。關於我對婚姻的看法、關於背叛、關於孤

獨 ,還有,我告訴他,我也想在飛翔中死去,像一

隻不停留在角落裡悲傷的鳥兒那樣,我要選擇在空

中飛翔,直到生命結束的那一天。

我告訴吳小天,其實我一直知道我爸有各種

惡習,吃喝嫖賭,常年和各種不正經的女人廝混。

他每次跟我說他在哪裡打工,我都說我知道他不容

易 。我知道他並不愛我,可他說愛我的時候,我說

我也愛他,我內心並不真的愛他。還有我媽,我能

確信她是因為別的男人才離開我爸的,我確信她愛

錢勝過愛任何人,我甚至確信她在深圳的某個街頭

是 「站街女郎」 ,可我裝著什麼都不知道。

錄音結束的時候,我說:「吳小天,我並不

覺得我的偽裝是一種虛偽,人艱不拆而已。」我原

本還想告訴他,我知道他爸在深圳某個建築公司做

包工頭,常年住在酒店。我能想像一個男人能有的

奢糜生活。我希望他平淡看待這些事情,不涉足,

也不絕望。

曾割脈自殺的那個同學有一天在街上遇到我,

我們不約而同地站下來。他往我身旁指了指,問 :

「他呢?」我知道他問的是吳小天。

「還沒返校呢。」我說。對方的眼圈似乎紅

了 ,轉身要走。

「吳小天每次跟你聊什麼呢?」我叫住他。

「也沒什麼。」他說沒什麼的樣子明明是有

什麼。

「好吧。」我不打算問下去了。

那同學走了幾步後又回過來看我,這樣說:

「有一天,他跟我說他會飛。」

我睜大眼睛:「他會飛?」

「……他可能不會回來了。」同學的目光越

過我的肩膀望出去,默默站了一會,像是要說結束

語似的,他說:「他會在飛翔中死去。」這句話,

吳小天也對我說過,我並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的問

題 。在飛翔中死亡,如果包含某種隱喻,也可以代

表一種奮發進取的生活信念啊。

吳小天的死訊傳來時,我完全不相信。他媽

給我打的電話,只說了一句:「你是他生前最好的

朋友。」

我沒有去深圳。

據說,在一個城中村的小酒店六樓,就是他

爸常住的那家小酒店,吳小天披著雪白的棉被一躍

而下。我能想像得出他自上而下飛翔的樣子,厚的

棉被一定也能在空中、在他身後飄起來,就像一雙

雪白的翅膀那樣,尖銳地劃過冷冷的空氣。只是,

這雙翅膀未免太沉重。

據說,吳小天睡過的床上攤著一件棉外套,

上衣口袋裡揣著幾枚雞蛋,蛋殻上無一例外地畫著

一個男人側面的臉。每個男人的腦袋都一眼就望到

了底:有些腦袋裡裝著鈔票,有些裝著裸體的美

女 ,有些裝著一張老虎椅,有些裝著一條蛇或者一

隻別的什麼陰險又毒辣的猛獸。

我想像著我曾經試圖找到的那枚雞蛋就在那

其中。我很想知道那上面的人是個什麼樣子,腦袋

裡裝著什麼東西,終究什麼都沒有想像出來。豳

更正

本 刊 2015年 3 月號所刊登的作品

《陪襯品的魅力》一 文 ,作者名應為

「林文欣」 ,特此更正。

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