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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逝如斯 2019年12月1日 星期日 “人生如茶”小议 作者:九思 《琼琚佩语》载樵谈言: “闻君子议论, 如啜苦茗, 森严之后甘芳溢颊; 闻小人谄笑, 如嚼糖冰, 爽美之后寒冱凝腹。” 今悟: 读古人经典, 如品单枞, 香气馥郁,舌底生津; 锐则浓长,清则幽远。 读明人清言, 如品龙井, 酌茶到杯,趁热轻啜; 旗枪起落,吐纳悠远。 读李杜诗篇, 如品普洱, 余韵绵长,味淳回甘; 人生如茶,终归淡远。 和洪炉老师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沈阳,时间是 2011 年 8 月,距今已经过去 8 年之久。 音容宛在,却天人永隔。 “老师,我答应您的书稿仍未出版,而您写给我的那篇序言,恐怕再也难求!” 11 月 21 日 在 北 京 因 病 去 世,享年 88 岁。1952 年,洪炉以 志愿军战地记者身份参加抗美 援朝,《英雄儿女》王成的原型便 出自其笔下。曾是《解放军报》 编辑,出版、发表传记、报告文 学、小说、电视剧本多部。1931 年 6 月生于江苏泰兴,1945 年参 加革命。1994年离职休养,先后 被授予一级解放勋章和朝鲜军 功章。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 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北京新四军 研究会理事,曾创作、发表展出 大量美术作品。20世纪80年代 转为文学创作,出版、发表传记、 报告文学、小说、电视剧本多部, 199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 有《我们十八岁》《王稼祥一生》 《李伯钊传》《女红军“定国公”》 《从“山大王”到“红太阳”》《毛泽 东亲家张文秋之家》《我的“祖 国”我的“党”》《星辉》《洋钦差 (李德)外传》《伍修权传》等,曾 为老革命家代写回忆录多部。 战地记者洪炉 在11月27日送别洪 炉的告别仪式上,91岁 的蒋庆泉不顾气候寒冷 前来送行。在朝鲜战场 上由于负伤昏迷被俘, 导致他回国后多年抬不 起头。幸亏了解他底细 的部队老记者洪炉不断 寻找他,最后终于找到, 帮他落实了政策。 洪炉生前曾给自己 写了悼词,儿子洪云在 追悼会上将父亲所写的 悼词念给大家听,令送 别的亲友们感慨万分。 洪炉在自拟的悼词 中回顾战斗的一生: “1944 年 以 前 ,除 作 为 孩 子做过小农活外,上过几 年私塾和三个月小学, 1944年加入(江苏)泰兴县蒋 华区的侦察班,我在班里从 年龄、个头、职务都是最小的 小兵。后来进入‘县学童干 班’学习,又分配到苏中三分 区江潮报社作收发员。 1945 年我被转入新四军, 成为华中一分区和一师 文工团的团员,解放战争 时我们部队改编为‘华 野’四纵队,也就是后来 的‘三野’23 军。1950 年 我担任军政治部文化干 事。抗美援朝时期,我是 23 军的《战地》报记者。 1954年借调到志愿军政 治部和总政治部,参加编 辑《志愿军一日》。1955 年9月我考入中央美术 学院学习绘画,三年后我 成为《解放军战士》和《解 放军报》编辑。” 洪炉的这一段话, 让在场亲友们无不动 容:“我总是想把此生 的经历和感悟,努力记下 来,留下来,把想说的话, 该说的话,都说出来,写出 来。在我有生之年,以此 为大!” 主编/陈新 编辑/王勉 肖榕 美编/王慧 责校/董一凡 下载北京头条 App 让现在告诉未来 我和洪炉的相识 是因“王成”之故 洪炉是何许人? 他 13 岁参军,那时候,个头儿还不如 枪高。部队把他分配到文工团,从此,他 干了差不多一辈子的宣传工作。 他对我说,自己有两支“枪”,一支是 文笔,一支是画笔。以如此“双枪”,他战 斗了一生。 作为部队文职工作者,他随军经历了 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抗美援 越,参加过许多战役,如莱芜战役、孟良崮 战役、豫东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和解 放杭州、舟山群岛等,电影《英雄儿女》王 成的原型就出自于他的笔端。 我和洪炉的相识,也是因“王成” 之故。 当年,我在辽宁沈阳的一家报社供 职,驻地锦州,而这位“王成”原型,恰 隐没于锦州市郊的一个小村里,此人名 叫蒋庆泉,在朝鲜战场上,他喊出了那 句著名的“向我开炮”,但是,那发炮弹 没能把他炸死,在昏死的状况下,他被 敌人俘虏。英雄晚年,靠卖鞋垫来维持 生计。 洪炉寻找蒋庆泉,找了近 60 年,最后 经《瞭望东方》记者山旭挖掘,终于在锦州 寻到。因采访之需,我去北京拜访了洪炉 老师,那是在 2011 年的 4 月份。 初见洪炉,记得他银发满头,但是精 神头儿却很好,坚持读书、写作。那日,他 向我回忆起了“向我开炮”的故事…… 1953 年 4 月 20 日,朝鲜石岘洞北山 阵地。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太阳还没下山, 洪炉急匆匆地赶上来。他刚刚听说,在三 打石岘洞北山的这场战斗里,通信兵里出 了一位英雄,此人名叫蒋庆泉。洪炉赶到 阵地,目的是寻找陆洪坤。 陆洪坤是中国人民志愿军 23 军 67 师 师部的步行机员,在刚刚结束的这场战斗 中,蒋庆泉便是通过步话机,对着他喊出 了“向我的碉堡顶开炮”。 在一个通气口位置,洪炉见到了陆洪 坤,当时,他正在擦机器,满脸乌黑。 陆洪坤一看有记者来,大吃一惊:“你 咋这个时候上来啊?不要命了吗?” 洪炉回答: “我要完成任务。” “敌人的炮兵也要完成任务啊,你过 来看看,看看对面山头!” 洪炉透过通气口眺望,夕阳下,美军 阵地上那黑乎乎的炮口清晰可见。 “没事儿的,在战场上,我命大,几次 都没死成。” 曾经有一次,洪炉在前线采访,没能 立即撤下来,只能在前沿过夜。阵地领导 把他安排在政治部的坑道内,但是当夜他 却阴差阳错地住进了卫生队的坑道。这 天夜里,敌人空袭,把志愿军政治部的坑 道给炸塌了。 天亮的时候,寻找幸存者。洪炉亲眼 看见,一位战士在沙土堆里扒出一个鼻子 来。 这个鼻子洪炉认得,那是政治部宣传 股王干事的。 洪炉眼泪立刻就掉了下来,他心想: “老王啊,你这是替我枉死了,如果昨天我 住在这儿的话,那今天就是你把我的鼻子 给挖出来。” 还有一日,洪炉执行任务回来,退回 指挥部,站在一棵大树下休息。当时,在 那棵大树旁边还拴了一头骡子。因为无 聊,他心血来潮地爬进了师部坑道,在洞 口与一位战友聊天。突然,敌人一发炮 弹过来,正炸在那棵树的顶端,把整个树 干都劈开了,同时,那个骡子也被炸上了 天…… 陆洪坤听到这里,不由得对洪炉敬佩 起来:“欢迎你采访蒋庆泉,他可是个大英 雄。” 洪炉回答:“是啊,所以请你讲讲,他 是什么时候上石岘洞北山的?” “在4月16号晚上,他和第一批攻击 部队攻上山头后,被敌人围住,就再也没 能撤下来。” 洪炉问:“蒋庆泉他们在山上坚持了 多久?” “两天两夜啊,打上山顶的时候,连排 干部全都牺牲,剩下不到二十人,有战斗 力的大约不超过八个。” “这么几个人,是怎么坚持了两天两 夜呢?” “全靠蒋庆泉了,敌人一攻上来,他立 刻调炮,利用步话机,把敌人的位置、人数 全部报告给指挥部,来的敌人多,要重炮, 来的敌人少,要迫击炮。” “两天的时间,指挥所一直都没让他 们撤下去吗?” “让撤了,指挥所说,‘你们任务已经 完成。’” “那为什么没回来?” “他说不能走,他们那里有很多伤员, 他要和那些伤员在一起,联络炮火,保护 他们。” “蒋庆泉是在什么时候喊出了向我开 炮的?”洪炉继续问。 “18 号中午 1 点左右,那时候,他的声 音一下大起来,他喊,‘敌人已经打进我的 暗堡了,向我的碉堡顶开炮,向我的碉堡 顶开炮!’过了一会儿,他又大喊,‘我对不 起同志,对不起党,我没能守住阵地,再见 了,共产党万岁!’” 陆洪坤顿了顿,接着说:“他喊完‘万 岁’,就再也没发出任何声音来……” 根据陆洪坤和其他战士的描述,洪炉 立刻写消息,经此报道,“向我开炮”事迹 迅速流传。随后,洪炉又写了一篇通讯, 题目是《顽强的声音—记步行机员蒋庆 泉》。 23军已经准备完毕相关宣传材料,正 向上级申报。 这日,洪炉突然接到通知:蒋庆泉的 事迹不准宣传,此人被俘。原来,在板门 店美方移交给中方的战俘名单里有“蒋庆 泉”的名字。 所以,洪炉这篇《顽强的声音》再也没 有了发表的可能。 他有个心愿,希望能见到 龙基略或其后人,将铜牌归还 洪炉老师还给我讲了一段关于“狗 牌”的故事。 打扫战场的时候,有时洪炉也会参 加。他看见美军的死尸脖子上都挂有 一个铜牌。铜牌上记录着该军人的编 号、血型等信息。对于这个东西,志愿 军战士们是再熟悉不过了,它是美军军 人的身份标识,因此戏称此为“狗牌”。 出于记者的敏感性,洪炉保留了两 块,都是他亲手从美军军人死尸的脖子上 扯下来的。 在洪炉家中,他将两块铜牌展示给 我看。这个略呈长方形的铜牌有拇指大 小,两端呈椭圆,顶端还有一个圆孔,另 一端有一缺口。洪炉介绍说,美军是用 细铁链穿过这个圆孔,然后像项链似的 挂在脖子上。 按照牌子上的军人序列号,我在网络 上搜到如下信息: 第 一 个 人 叫 约 翰·埃 美 柯(D' Amico,JohnC),美国人,o型血。在美国 “韩战伤亡名单”中有关于他的一点点信 息,他是宾夕法尼亚州费城人,去世时仅 仅 30 岁,在 1953 年 7 月 7 日阵亡。 第二个人叫何塞·龙基略 (Jose R. Ronquillo),这个人并没有死,他于 1953 年4月16日在朝鲜战争中被俘,直到 1953年8月7日停战协定签订以后,他才 获释。 其中有一个人没死? 明明是洪炉老师亲手从“死尸”的脖 子上扯下来的呀! 对于此事,洪炉起初也并不知情。有 一次,他结识了一位朋友,名叫谭良宪。 谭良宪也是一位细心的人,他通过朋友, 辗转联系到了美国大使馆,最后竟然打听 到了何塞·龙基略的信息。原来此人当日 是在战场上昏死了过去,在洪炉扯他铜牌 的时候,他并无反应,而在其他战士打扫 战场的时候,因为怀疑他是装死,就用刺 刀碰了他大腿一下,结果他“啊”的一声惊 醒过来…… 在洪炉追悼会上,我见到了谭良宪。 他对我讲,就在几个月前,他还和洪炉通 了电话。洪炉一直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 能够见到龙基略或者其后人,然后能够将 铜牌归还。 洪炉说:“作为军人,在战场上搏命, 是因为立场不同。但是作为一个人,都是 有血有肉的,都有感情!” 在人生最后阶段 他惦记的还是蒋庆泉 蒋庆泉老人一直有个心愿,他不希 望自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完一生,不希 望带着屈辱进棺材。他希望能把自己 的故事写成一本书,不求功劳,但求有 人理解。 何其有幸,蒋老把这个任务交给 了我。 于是,我初成一部书稿。蒋庆泉叮 嘱,这本书的序言一定要由洪炉来写。 洪炉老师答应了,在通读过书稿之 后,一气呵成,草就一文。 对于此书出版,本来不成问题。经南 开大学李冬君教授推荐,汉唐阳光尚总开 始审稿,但因一些原因,书稿暂时被搁置 下来。我就想把这本书先放一放,这一放 就是八年。 最初几年,我还会时不时打电话问 候洪炉老师,报告进展,他总是许以鼓 励,而我却总在道歉。那篇序言一直未 取,我是想等有出版相关的确切消息之 后再取。 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地我也不再打 电话了,因为不知该怎样开口,总想等有 一点儿眉目了再说,谁知等来等去却等 来噩耗。 11 月 23 日,我接到短信: 吾父洪炉,于 2019 年 11 月 21 日下午 4点41分在北京306医院因病去世,享年 88 岁…… 瞬间,眼圈泛红。 这是洪炉老师哲嗣洪云先生发来的 讣告。我与洪云从未谋面,一定是洪炉老 师临终叮嘱的结果。原来,在人生最后阶 段,他惦记的还是蒋老,还是那本暂时未 能出版的书! “王成”的形象本身是艺术塑造,他是 结合了几个人的事迹而成。双手紧握爆 破筒,与敌同归于尽,这是杨根思的事迹, 而高喊“向我开炮”,这是蒋庆泉和于树昌 的事迹。 彼此都是英雄,何分高下? 洪炉老师最不能接受的是,为什么一 些人就是不肯承认蒋庆泉?“王成”这一形 象,最为人所记住的就是那句“向我开炮”, 而这句话最早喊出的人,正是蒋庆泉。 有一次,我去演讲,听众是一二年级 的小学生。我能给他们讲什么呢?就讲 蒋庆泉战斗的故事吧,或许他们会感兴趣 枪炮之类。我告诉他们,蒋庆泉在战俘营 里为了保护一根铅笔头儿不被搜走,竟然 把它藏进身体的隐秘处。 就是这样一群小朋友,却告诉了我一 个大道理,他们说:“叔叔,你说得不对,蒋 庆泉爷爷不是投降,他是在昏过去的时候 被坏人抓住了。他要活下来继续和敌人战 斗,这才是正确的选择,所以他是英雄!” 蒋庆泉、洪炉在每座坟前驻步 不时会有叹息 和洪炉老师的最后一面,依然在目。 当日,我陪同蒋老、洪老一起拜访《英 雄儿女》的编剧毛烽先生。遗憾的是,此 时毛烽病重,已经不能见客了。 于是,我们三人一起去沈阳志愿军烈 士陵园拜祭。 此陵园位于沈阳的北郊,百余位志愿 军烈士,如杨根思、黄继光、邱少云等长眠 在这里。 刚下过雨的陵园特别清静,几乎没 有行人。蒋庆泉、洪炉在每一座坟前驻 步。不时会有叹息。许久,洪炉老师自 言自语: “你们回来了,回来了好……埋在朝 鲜的兄弟们,要祭拜他们不容易……还是 你们回来好!” 蒋庆泉没有吭声,他的步子要比洪炉 急促,因为,他在寻找一个人。找谁呢? 找陆骏。 陆骏是中国人民志愿军 23 军 200 团 的政委,他是蒋庆泉的老上级。 站在陆骏的坟前,蒋庆泉庄严地敬了 一个军礼。洪炉则是靠在墓碑的后侧,用 手一遍一遍地抚摸碑文。此刻,站在外面 的和躺在坟里的,或许都有同一种心情: “老战友,我想你!” 蒋老在陆骏坟前的那个军礼,洪炉老 师和我都久久难以忘记…… 本版供图/寇德印 洪炉参军时年仅 13 岁 朝鲜战争停战后,22岁的洪炉在战场上留影 洪炉曾是志愿军 23 军《战地》报记者 洪炉曾采访过的 67 师师部步行机员陆洪坤 蒋庆泉(左)与洪炉在陆骏墓前合影 洪炉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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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逝如斯 2019年12月1日 星期日

九 思 随 笔

“人生如茶”小议作者:九思

《琼琚佩语》载樵谈言:“闻君子议论,如啜苦茗,森严之后甘芳溢颊;闻小人谄笑,如嚼糖冰,爽美之后寒冱凝腹。”今悟:读古人经典,如品单枞,香气馥郁,舌底生津;锐则浓长,清则幽远。读明人清言,如品龙井,酌茶到杯,趁热轻啜;旗枪起落,吐纳悠远。读李杜诗篇,如品普洱,余韵绵长,味淳回甘;人生如茶,终归淡远。

和洪炉老师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沈阳,时间是2011年8月,距今已经过去8年之久。

音容宛在,却天人永隔。

“老师,我答应您的书稿仍未出版,而您写给我的那篇序言,恐怕再也难求!”

◎寇德印

11 月 21 日 在 北 京 因 病 去

世,享年 88 岁。1952 年,洪炉以

志愿军战地记者身份参加抗美

援朝,《英雄儿女》王成的原型便

出自其笔下。曾是《解放军报》

编辑,出版、发表传记、报告文

学、小说、电视剧本多部。1931

年 6 月生于江苏泰兴,1945 年参

加革命。1994年离职休养,先后

被授予一级解放勋章和朝鲜军

功章。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

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北京新四军

研究会理事,曾创作、发表展出

大量美术作品。20 世纪 80 年代

转为文学创作,出版、发表传记、

报告文学、小说、电视剧本多部,

1990 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

有《我们十八岁》《王稼祥一生》

《李伯钊传》《女红军“定国公”》

《从“山大王”到“红太阳”》《毛泽

东亲家张文秋之家》《我的“祖

国”我的“党”》《星辉》《洋钦差

(李德)外传》《伍修权传》等,曾

为老革命家代写回忆录多部。

战地记者洪炉

在11月27日送别洪炉的告别仪式上,91 岁的蒋庆泉不顾气候寒冷前来送行。在朝鲜战场上由于负伤昏迷被俘,导致他回国后多年抬不起头。幸亏了解他底细的部队老记者洪炉不断寻找他,最后终于找到,帮他落实了政策。

洪炉生前曾给自己写了悼词,儿子洪云在追悼会上将父亲所写的悼词念给大家听,令送别的亲友们感慨万分。

洪炉在自拟的悼词中 回 顾 战 斗 的 一 生 :

“1944 年以前,除作为孩子做过小农活外,上过几年私塾和三个月小学,1944年加入(江苏)泰兴县蒋华区的侦察班,我在班里从年龄、个头、职务都是最小的小兵。后来进入‘县学童干班’学习,又分配到苏中三分

区江潮报社作收发员。1945年我被转入新四军,成为华中一分区和一师文工团的团员,解放战争时我们部队改编为‘华野’四纵队,也就是后来的‘三野’23军。1950年我担任军政治部文化干事。抗美援朝时期,我是23 军的《战地》报记者。1954 年借调到志愿军政治部和总政治部,参加编辑《志愿军一日》。1955年 9 月我考入中央美术学院学习绘画,三年后我成为《解放军战士》和《解放军报》编辑。”

洪炉的这一段话,让 在 场 亲 友 们 无 不 动容 :“ 我 总 是 想 把 此 生

的经历和感悟,努力记下来,留下来,把想说的话,该说的话,都说出来,写出来。在我有生之年,以此为大!”

主编/陈新 编辑/王勉 肖榕 美编/王慧 责校/董一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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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敬礼:﹃老战友,我想你!﹄

我和洪炉的相识是因“王成”之故

洪炉是何许人?他13岁参军,那时候,个头儿还不如

枪高。部队把他分配到文工团,从此,他干了差不多一辈子的宣传工作。

他对我说,自己有两支“枪”,一支是文笔,一支是画笔。以如此“双枪”,他战斗了一生。

作为部队文职工作者,他随军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抗美援越,参加过许多战役,如莱芜战役、孟良崮战役、豫东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和解放杭州、舟山群岛等,电影《英雄儿女》王成的原型就出自于他的笔端。

我和洪炉的相识,也是因“王成”之故。

当年,我在辽宁沈阳的一家报社供职,驻地锦州,而这位“王成”原型,恰隐没于锦州市郊的一个小村里,此人名叫蒋庆泉,在朝鲜战场上,他喊出了那句著名的“向我开炮”,但是,那发炮弹没能把他炸死,在昏死的状况下,他被敌人俘虏。英雄晚年,靠卖鞋垫来维持生计。

洪炉寻找蒋庆泉,找了近60年,最后经《瞭望东方》记者山旭挖掘,终于在锦州寻到。因采访之需,我去北京拜访了洪炉老师,那是在2011年的4月份。

初见洪炉,记得他银发满头,但是精神头儿却很好,坚持读书、写作。那日,他向我回忆起了“向我开炮”的故事……

1953年4月20日,朝鲜石岘洞北山阵地。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太阳还没下山,洪炉急匆匆地赶上来。他刚刚听说,在三打石岘洞北山的这场战斗里,通信兵里出了一位英雄,此人名叫蒋庆泉。洪炉赶到阵地,目的是寻找陆洪坤。

陆洪坤是中国人民志愿军23军67师师部的步行机员,在刚刚结束的这场战斗中,蒋庆泉便是通过步话机,对着他喊出了“向我的碉堡顶开炮”。

在一个通气口位置,洪炉见到了陆洪坤,当时,他正在擦机器,满脸乌黑。

陆洪坤一看有记者来,大吃一惊:“你咋这个时候上来啊?不要命了吗?”

洪炉回答:“我要完成任务。”“敌人的炮兵也要完成任务啊,你过

来看看,看看对面山头!”洪炉透过通气口眺望,夕阳下,美军

阵地上那黑乎乎的炮口清晰可见。“没事儿的,在战场上,我命大,几次

都没死成。”曾经有一次,洪炉在前线采访,没能

立即撤下来,只能在前沿过夜。阵地领导把他安排在政治部的坑道内,但是当夜他却阴差阳错地住进了卫生队的坑道。这天夜里,敌人空袭,把志愿军政治部的坑道给炸塌了。

天亮的时候,寻找幸存者。洪炉亲眼看见,一位战士在沙土堆里扒出一个鼻子来。

这个鼻子洪炉认得,那是政治部宣传股王干事的。

洪炉眼泪立刻就掉了下来,他心想:“老王啊,你这是替我枉死了,如果昨天我

住在这儿的话,那今天就是你把我的鼻子给挖出来。”

还有一日,洪炉执行任务回来,退回指挥部,站在一棵大树下休息。当时,在那棵大树旁边还拴了一头骡子。因为无聊,他心血来潮地爬进了师部坑道,在洞口与一位战友聊天。突然,敌人一发炮弹过来,正炸在那棵树的顶端,把整个树干都劈开了,同时,那个骡子也被炸上了天……

陆洪坤听到这里,不由得对洪炉敬佩起来:“欢迎你采访蒋庆泉,他可是个大英雄。”

洪炉回答:“是啊,所以请你讲讲,他是什么时候上石岘洞北山的?”

“在4月16号晚上,他和第一批攻击部队攻上山头后,被敌人围住,就再也没能撤下来。”

洪炉问:“蒋庆泉他们在山上坚持了多久?”

“两天两夜啊,打上山顶的时候,连排干部全都牺牲,剩下不到二十人,有战斗力的大约不超过八个。”

“这么几个人,是怎么坚持了两天两夜呢?”

“全靠蒋庆泉了,敌人一攻上来,他立刻调炮,利用步话机,把敌人的位置、人数全部报告给指挥部,来的敌人多,要重炮,来的敌人少,要迫击炮。”

“两天的时间,指挥所一直都没让他们撤下去吗?”

“让撤了,指挥所说,‘你们任务已经完成。’”

“那为什么没回来?”“他说不能走,他们那里有很多伤员,

他要和那些伤员在一起,联络炮火,保护他们。”

“蒋庆泉是在什么时候喊出了向我开炮的?”洪炉继续问。

“18号中午1点左右,那时候,他的声音一下大起来,他喊,‘敌人已经打进我的暗堡了,向我的碉堡顶开炮,向我的碉堡顶开炮!’过了一会儿,他又大喊,‘我对不起同志,对不起党,我没能守住阵地,再见了,共产党万岁!’”

陆洪坤顿了顿,接着说:“他喊完‘万岁’,就再也没发出任何声音来……”

根据陆洪坤和其他战士的描述,洪炉立刻写消息,经此报道,“向我开炮”事迹迅速流传。随后,洪炉又写了一篇通讯,题目是《顽强的声音——记步行机员蒋庆泉》。

23军已经准备完毕相关宣传材料,正向上级申报。

这日,洪炉突然接到通知:蒋庆泉的事迹不准宣传,此人被俘。原来,在板门店美方移交给中方的战俘名单里有“蒋庆泉”的名字。

所以,洪炉这篇《顽强的声音》再也没有了发表的可能。

他有个心愿,希望能见到龙基略或其后人,将铜牌归还

洪炉老师还给我讲了一段关于“狗牌”的故事。

打扫战场的时候,有时洪炉也会参加。他看见美军的死尸脖子上都挂有一个铜牌。铜牌上记录着该军人的编号、血型等信息。对于这个东西,志愿军战士们是再熟悉不过了,它是美军军人的身份标识,因此戏称此为“狗牌”。

出于记者的敏感性,洪炉保留了两块,都是他亲手从美军军人死尸的脖子上扯下来的。

在洪炉家中,他将两块铜牌展示给我看。这个略呈长方形的铜牌有拇指大小,两端呈椭圆,顶端还有一个圆孔,另一端有一缺口。洪炉介绍说,美军是用细铁链穿过这个圆孔,然后像项链似的挂在脖子上。

按照牌子上的军人序列号,我在网络上搜到如下信息:

第一个人叫约翰·埃美柯(D'Amico ,John C),美国人,o型血。在美国

“韩战伤亡名单”中有关于他的一点点信息,他是宾夕法尼亚州费城人,去世时仅仅30岁,在1953年7月7日阵亡。

第二个人叫何塞·龙基略 (Jose R.Ronquillo),这个人并没有死,他于1953年 4 月 16 日在朝鲜战争中被俘,直到1953年8月7日停战协定签订以后,他才获释。

其中有一个人没死?明明是洪炉老师亲手从“死尸”的脖

子上扯下来的呀!对于此事,洪炉起初也并不知情。有

一次,他结识了一位朋友,名叫谭良宪。谭良宪也是一位细心的人,他通过朋友,

辗转联系到了美国大使馆,最后竟然打听到了何塞·龙基略的信息。原来此人当日是在战场上昏死了过去,在洪炉扯他铜牌的时候,他并无反应,而在其他战士打扫战场的时候,因为怀疑他是装死,就用刺刀碰了他大腿一下,结果他“啊”的一声惊醒过来……

在洪炉追悼会上,我见到了谭良宪。他对我讲,就在几个月前,他还和洪炉通了电话。洪炉一直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能够见到龙基略或者其后人,然后能够将铜牌归还。

洪炉说:“作为军人,在战场上搏命,是因为立场不同。但是作为一个人,都是有血有肉的,都有感情!”

在人生最后阶段他惦记的还是蒋庆泉

蒋庆泉老人一直有个心愿,他不希望自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完一生,不希望带着屈辱进棺材。他希望能把自己的故事写成一本书,不求功劳,但求有人理解。

何其有幸,蒋老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

于是,我初成一部书稿。蒋庆泉叮嘱,这本书的序言一定要由洪炉来写。

洪炉老师答应了,在通读过书稿之后,一气呵成,草就一文。

对于此书出版,本来不成问题。经南开大学李冬君教授推荐,汉唐阳光尚总开始审稿,但因一些原因,书稿暂时被搁置下来。我就想把这本书先放一放,这一放就是八年。

最初几年,我还会时不时打电话问候洪炉老师,报告进展,他总是许以鼓励,而我却总在道歉。那篇序言一直未取,我是想等有出版相关的确切消息之后再取。

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地我也不再打电话了,因为不知该怎样开口,总想等有一点儿眉目了再说,谁知等来等去却等来噩耗。

11月23日,我接到短信:吾父洪炉,于2019年11月21日下午

4点41分在北京306医院因病去世,享年88岁……

瞬间,眼圈泛红。这是洪炉老师哲嗣洪云先生发来的

讣告。我与洪云从未谋面,一定是洪炉老师临终叮嘱的结果。原来,在人生最后阶段,他惦记的还是蒋老,还是那本暂时未能出版的书!

“王成”的形象本身是艺术塑造,他是结合了几个人的事迹而成。双手紧握爆破筒,与敌同归于尽,这是杨根思的事迹,而高喊“向我开炮”,这是蒋庆泉和于树昌的事迹。

彼此都是英雄,何分高下?洪炉老师最不能接受的是,为什么一

些人就是不肯承认蒋庆泉?“王成”这一形象,最为人所记住的就是那句“向我开炮”,而这句话最早喊出的人,正是蒋庆泉。

有一次,我去演讲,听众是一二年级的小学生。我能给他们讲什么呢?就讲蒋庆泉战斗的故事吧,或许他们会感兴趣枪炮之类。我告诉他们,蒋庆泉在战俘营里为了保护一根铅笔头儿不被搜走,竟然把它藏进身体的隐秘处。

就是这样一群小朋友,却告诉了我一个大道理,他们说:“叔叔,你说得不对,蒋庆泉爷爷不是投降,他是在昏过去的时候被坏人抓住了。他要活下来继续和敌人战斗,这才是正确的选择,所以他是英雄!”

蒋庆泉、洪炉在每座坟前驻步不时会有叹息

和洪炉老师的最后一面,依然在目。当日,我陪同蒋老、洪老一起拜访《英

雄儿女》的编剧毛烽先生。遗憾的是,此时毛烽病重,已经不能见客了。

于是,我们三人一起去沈阳志愿军烈士陵园拜祭。

此陵园位于沈阳的北郊,百余位志愿军烈士,如杨根思、黄继光、邱少云等长眠在这里。

刚下过雨的陵园特别清静,几乎没有行人。蒋庆泉、洪炉在每一座坟前驻步。不时会有叹息。许久,洪炉老师自言自语:

“你们回来了,回来了好……埋在朝鲜的兄弟们,要祭拜他们不容易……还是你们回来好!”

蒋庆泉没有吭声,他的步子要比洪炉急促,因为,他在寻找一个人。找谁呢?找陆骏。

陆骏是中国人民志愿军23军200团的政委,他是蒋庆泉的老上级。

站在陆骏的坟前,蒋庆泉庄严地敬了一个军礼。洪炉则是靠在墓碑的后侧,用手一遍一遍地抚摸碑文。此刻,站在外面的和躺在坟里的,或许都有同一种心情:

“老战友,我想你!”蒋老在陆骏坟前的那个军礼,洪炉老

师和我都久久难以忘记……本版供图/寇德印

追忆著名战地记者、电影《英雄儿女》﹃王成﹄原型发掘者洪炉

送别洪炉

◎小林

洪炉参军时年仅13岁

朝鲜战争停战后,22岁的洪炉在战场上留影

洪炉曾是志愿军23军《战地》报记者

洪炉曾采访过的67师师部步行机员陆洪坤

蒋庆泉(左)与洪炉在陆骏墓前合影

洪炉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