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啟域 著

054

在窮困中的深刻體驗

人生際遇不同，有人生下來就是王子皇孫，有人一出生

就是億萬小富豪，也有人出生於貧寒之家，命中註定在成長

過程中，要不斷接受挑戰與磨練。

我生在貧寒的農家，年少時曾因戰亂旱災經歷過一次很

多人不曾聽說過的大饑荒，目睹很多人因沒有食物餓死的慘

狀。國共相爭時期被迫入軍營，好長一段時間吃含沙帶穀的

三寶飯，而且每餐都只能吃半飽。後來退伍後讀書教書，在

收入非常少時勇敢結婚成家，並於數年間生下三位小寶寶。

忍住感傷把自己從無到有的幾段往事寫出來，供讀者參

考，更希望生活困難的朋友得到激勵。

一 經歷大饑荒，體認儲蓄的重要

我們家本來一窮二白，住屋僅能遮蔽風雨，田產也頗難

餬口，直到父親學會幫人蓋瓦屋又向人租田來耕種，才稍微

好轉。

3

在窮困中的深刻體驗

055

父親是長子，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因為貧窮都

沒有上學讀過書，但是父親聰明又勤勞，不識字卻能承包蓋

瓦屋工程，還能畫屋頂的簡單花草及裝飾，而且從來沒虧本

過，另外還無師自通能做木工和竹工，兩個弟弟在他指導下

也學會蓋屋功夫。一家生活才因之獲得改善，住較寬敞的房

屋，也買了一些田地。

父親也許是小時候窮怕了，印象中他在每季收成後，一

定先把當季全家吃用所需備妥，幾個大房間都有木板樓，食

用所需都堆放木板樓上，一間堆放稻穀和番薯，一間堆放牛

吃的乾草料，另一間存放好幾個大陶甕，甕裡裝滿花生油、

粗鹽、黑糖、米酒等。

樓下還有自行醃製的鹹菜、菜脯、烏橄欖等，平時吃用

蔬菜自己種，也飼養雞鴨，所以半年內吃用基本上不用愁。

有了錢父親會很快就準備下季農作物肥料。父親的理家方式

踏實又可靠，正如他的為人，也是農人的本性。

父親未雨綢繆的治家方式，使我們家在一次大饑荒中沒

有受到太大的傷害，也帶給兒孫們很大的啟示作用。

華南潮州地區曾發生一次大饑荒，主要原因是旱災和戰

亂，潮州是僑鄉，土地肥沃氣候溫和年可三熟，但是山多人

多，耕地面積小，收成不足供應居民的需要，加以工商業不

056

發達，使很多年輕人都到海外謀發展，留在老家的都是一些

老弱和幼小，平時生活所需除了靠一點農作物收成外，還依

靠海外親人接濟。旱災沒有農作物收成，但是禍不單行，日

軍又在此時切斷潮人和海外親人連絡的通路，頓使潮州地區

居民生活陷入困境，因而發生了令人心悸的大饑荒。

大饑荒發生於1943年，已是中日戰爭的後期，日軍敗相

已露，猶作困獸之鬥，將部分軍力轉至潮州，增加了饑荒的

嚴重性。

農作物沒有收成，海外又斷了接濟，很多家庭米缸空無

一粒米，坐困愁城不知如何活下去，有人想免費幫人做工只

換三餐飯吃，都沒有人僱用，我曾在一個小市集中看到一位

饑餓的中年人，走到一個賣熟食的攤位前，一言不發拿起食

物就往嘴裡塞，攤商發覺揮拳在中年人後背猛打，想不到中

年人毫無反應，只顧把食物吞下肚，攤商也無可奈何，這一

場景真是令人動容又心悸。

餓急了只要能充饑，什麼東西都有人吃，有人學老鼠在

番薯園挖洞，取出還沒有長好只有拇指粗的番薯洗淨連皮切

塊和番薯葉一起炒熟當飯吃，也有人將沒有成熟的稻穗摘下

擠壓出穀粒中的白漿，再加入清水煮來喝，我家擺在門口用

蕃薯藤煮熟的臭酸豬食也有路人挖去吃……

在窮困中的深刻體驗

057

人無病痛卻因欠缺食物被活活餓死的淒慘景象，是多

麼令人怵目驚心，但是在那個兵荒馬亂形同無政府狀態的年

代，大家處境相同，各人只能顧自己，餓死的人至親好友只

用一床草蓆包裹死者屍體抬到墓地，挖個坑一埋就了事，喪

家只請幫忙的親友吃一餐鹹粥。發生此事我還在童年，過了

七十年後憶及此事猶淒然欲淚。

父親的理家觀念與作法，具有傳統農家的特色，他的

作法使我們沒有受到大饑荒的傷害，也影響到後代子孫的想

法，理財方面務實而不空幻，尤其特別領悟到儲蓄的重要。

二 軍中的理財經驗

我是兄弟中的老么，很小的時候就是父親的小跟班，父

親也喜歡讓我跟在他身邊供他使喚，所以父親勤勞，節儉務

實不認輸等特質遺傳給我最多，使我後來在惡劣的環境中，

能夠克服萬難堅持自己的想法，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並得

到一些成效。

民國三十八年（西元1949年）國軍在徐蚌會戰失利，第

十二兵團副司令胡璉將軍率殘部南下在潮汕地區補充兵員，

連徵帶抓，因而有數萬名潮籍青年入了軍營，當年我十九

058

歲，不久被押到汕頭碼頭由小木船接駁上登陸艇，大家擁擠

地躺在船艙內，航行中颳起颱風，害得人人都大吐特吐，幾

乎要把腸子吐出來，經一晝夜到達高雄港，上岸後搭乘火車

到新竹湖口，我和同班的十幾位同伴被分配在一節無頂蓋也

無座椅的運豬車廂內，其實自從上登陸艇後，就感覺自己有

點像豬，到達湖口住進一所學校內，經整隊點名後才知道所

屬的部隊狀況，全部有三個團，師部和另外兩個團去了金門

只有我們所屬的一個團在臺灣。一個連有一百多人，分配住

一間教室，睡覺時一個挨一個直接睡水泥地板上，前後門都

有班長站崗，想離開教室上廁所必須先報告，吃的是飯中有

穀粒也有沙子的三寶飯。

開飯時集中在學校操場沙地上，飯裝在兩個籮筐擺中間，

兩旁每八人圍成一個小圓圈，中央有一個鐵製小盆裝著半盆半

湯半菜的高麗菜，裝好飯後不少人先澆些菜湯在飯裡，等大家

都裝好飯，值星官「開動」令一下馬上就有人去裝第二碗飯，

而且把飯壓得緊緊的裝得很滿，因為再快的人也無法裝到第三

碗，風大時會為單調的飯菜加料（泥沙），早上起床後點名整

隊赤腳跑石子路，白天操練用的是竹子槍，休息時無意中發現

臺語和潮語腔不同但是能夠相通，大家都很高興因為當時被迫

從軍的都是潮州農家子弟，受教育不高不會講國語。

在窮困中的深刻體驗

059

在湖口住了約三個月，新兵每人領到新臺幣三元薪水，

平均一個月新臺幣一元，連長用那些錢為每人買一雙廉價膠

鞋，大家才告別赤腳大仙的日子，但是吃的方面並未改善，

三寶飯依舊，而且每天都處在半飢餓狀態。不久部隊奉調金

門，此時正是古寧頭戰後結束不久，戰場還未清理完畢，上

岸後聞到隨風飄來難聞的陣陣屍臭味，徒步走到駐地，分散

借住民家，我們那一班分派住在一間馬匹住過的房間，地上

只鋪一層茅草，空氣中充滿了馬糞馬尿與馬口水等混合馬騷

味，不久每個人衣服上躲藏著不少白白的蝨子，過了一段時

間移防小金門，還是借住民房，睡在一個紅泥土墊高再鋪茅

草的大床上，晚上感覺有小東西叮咬痛癢難成眠，第二天有

大太陽，我把棉衣脫下攤在陽光下沒多久就抓到三十幾隻跳

蚤，我當小兵時的運氣可真不好，乘豬車住馬房睡蚤床，也

許是上天給我一種奇異的考驗。

部隊在金門駐紮沒有多久，就移防舟山，舟山撤退回臺

整訓後又到金門，金門回臺整訓後又去馬祖，馬祖回臺部隊

整編調到三十二師，又去了兩次金門，從軍十餘年，除了考

上政工幹校專科班在北投讀書，其餘時間都是在臺灣和外島

之間轉來轉去，職務也從二等兵做到炮兵連輔導長，退役服

軍職共計十四年。

060

軍人生活苦，又要打仗冒險，一切都無可預測，尤其在

那個吃不飽薪給又少的年代，很多同伴都抱著「花掉的算老

子賺到」的心情得到一塊花一塊，絕不留存半毛錢。我的想

法卻與人不同，認為軍營待遇再差，總不至饑寒而死，何況

每月微薄薪資最多也只能飽一次，一個月有三十天，餓三十

天和餓二十九天差別不大，所以不管每月薪資有幾元我都堅

持一毛不花，要好的同伴有時會向我借錢應急。

自每月新臺幣一元薪資後，因為調整待遇及升級的關

係，我的月薪每年都有增加，部隊住在宜蘭四結時，我已升

到上士每月薪資計臺幣十二元，半月一次可以領到新臺幣六

元，六元能做什麼呢？我曾算過從四結坐車到宜蘭理髮後吃

碗陽春麵回營剛好花光，不過連上有免費剃頭兵，誰也不會

花錢到理髮院理髮。

我不花錢並沒有把每塊錢都存下來，同伴打牙祭請我去

總不能空手，後來升任政工幹部應酬更多。第一次存款買了

一枝鋼筆，已記不清存了多久時間，第二次存了三年還向朋

友借一些，在宜蘭市花新台幣三百五十元買了一只羅塔娜手

錶。後來買了兩枚金戒指，但是在好友結婚時賣掉換錢送禮

了。

真正存錢是在隨部隊第四次移防金門的時候，當時我

在窮困中的深刻體驗

061

已是營部連中尉輔導長，每月薪資新臺幣三百一十五元。政

府為了鼓勵官兵節約儲蓄，儲蓄年利率高達12％，同時發行

同袍儲蓄券，每張面額新臺幣十元每月開獎一次，可連續對

獎十二次，期滿憑券換回券面金額。存錢買儲蓄券都在師部

收支組辦理，每次可預借一個月薪資購買儲蓄券，存錢、借

錢，一切都可以由補給人員代辦，非常方便。

我下定決心，軍隊離開金門時，自己在儲蓄方面一定要

有點成績，目標設在新臺幣一萬元，自此每月薪資幾乎都存

在師部收支組，收支組發給一本存摺，詳細記錄每筆存款及

到期利息。最幸運的是，我曾經預借一個月薪資購買同袍儲

蓄券，薪資只有三百一十五元，我再補五元給補給上士李鎮

福先生請他代買了三十二張儲蓄券，結果最後的那一張當月

就中頭獎，六個號碼全對，獎金新臺幣一千元免稅，是我三

個多月的薪資，獎金全數存入收支組，自己沒有花一文，也

沒有人要求要請客，皇天不負苦心人，兩年後部隊調回臺灣

我真的達到預期的目標，儲蓄存款比一萬元還要多一點點，

當時我已晉升上尉每月新臺幣三百五十元，此外，我卻多了

一百元的利息收入，實在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