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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研究的回顧與開創系列研討會 「第一次:中日荀子研究的評述」 雲林科技大學漢學資料整理研究所 2005 年 11 月 6 日 荀子「化性起偽」淵源孔子之研究 王慶光 中興大學 中文摘要 儒學心性論形成於先秦,筆者嘗試對荀子心性論作一個發生學的探索。 首先,找出孔子三個重要指點:一、道德要在言行舉止上體現,一個人的視 聽言動,非禮不踐。二、不論你具備多麼卓越的自然資質,都必須經過禮樂 的薰陶改變才稱「成人」,三、成德與文化都預設一個主體能動的「思」,「思」 即「道德省思」,亦即「知及之、仁守之」。 接著我們從荀子書中明顯地發現對這三方面的闡發:一、〈儒效篇〉:「錯習俗,所以化性也」、「習俗移志」 。講的是視聽言動、「灑掃進退應對」的 恰當態度,也就是文化素質或教養的問題。二、農工商等技術人才嶄露頭角, 社會覺醒,組織改造,政治綱紀卻紊亂了,人的價值物化了。荀子挺身而出, 呼籲文化教養是入仕的最低門檻,要轉變身份的民間人才,必須先交出禮義 薰陶的成績單來。「君子注錯[習俗之節]之當也…是非天性,積靡使然也」 (〈榮辱篇〉)三、「材性知能」、「智慮材性」(簡稱「知能」),大家都一樣,「知能」 與「情欲」并為人性,唯有「君子」,經由禮義詩書的文化教育,而「知有 所合,能有所合」,「積思慮,習偽故而後成(成,「成人」)」(〈正名篇〉),從而 克制其「好利爭奪、嫉惡殘賊、耳目之欲好聲色」(〈性惡篇〉)的慾望。「堯禹君 子,非生而具者也,夫起於變故、成乎修為,待盡而後備者也」 (〈榮辱篇〉)。君 子是常民的行為楷模,常民也莫不具備「知之資」、「能之具」 (〈性惡篇〉),何不 努力向學?在孔子思想的脈絡中,我們理出來一條詮釋「化性起偽」的新路! 關鍵辭:仁、禮、文化、「性近習遠」,「習俗化性」、「化性起偽」 正文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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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荀子研究的回顧與開創系列研討會

    「第一次:中日荀子研究的評述」

    雲林科技大學漢學資料整理研究所

    2005 年 11 月 6 日

    荀子「化性起偽」淵源孔子之研究

    王慶光

    中興大學

    中文摘要

    儒學心性論形成於先秦,筆者嘗試對荀子心性論作一個發生學的探索。

    首先,找出孔子三個重要指點:一、道德要在言行舉止上體現,一個人的視

    聽言動,非禮不踐。二、不論你具備多麼卓越的自然資質,都必須經過禮樂

    的薰陶改變才稱「成人」,三、成德與文化都預設一個主體能動的「思」,「思」

    即「道德省思」,亦即「知及之、仁守之」。

    接著我們從荀子書中明顯地發現對這三方面的闡發:一、〈儒效篇〉:「注

    錯習俗,所以化性也」、「習俗移志」。講的是視聽言動、「灑掃進退應對」的

    恰當態度,也就是文化素質或教養的問題。二、農工商等技術人才嶄露頭角,

    社會覺醒,組織改造,政治綱紀卻紊亂了,人的價值物化了。荀子挺身而出,

    呼籲文化教養是入仕的最低門檻,要轉變身份的民間人才,必須先交出禮義

    薰陶的成績單來。「君子注錯[習俗之節]之當也…是非天性,積靡使然也」

    (〈榮辱篇〉)三、「材性知能」、「智慮材性」(簡稱「知能」),大家都一樣,「知能」

    與「情欲」并為人性,唯有「君子」,經由禮義詩書的文化教育,而「知有

    所合,能有所合」,「積思慮,習偽故而後成(成,「成人」)」(〈正名篇〉),從而

    克制其「好利爭奪、嫉惡殘賊、耳目之欲好聲色」(〈性惡篇〉)的慾望。「堯禹君

    子,非生而具者也,夫起於變故、成乎修為,待盡而後備者也」(〈榮辱篇〉)。君

    子是常民的行為楷模,常民也莫不具備「知之資」、「能之具」(〈性惡篇〉),何不

    努力向學?在孔子思想的脈絡中,我們理出來一條詮釋「化性起偽」的新路!

    關鍵辭:仁、禮、文化、「性近習遠」,「習俗化性」、「化性起偽」

    正文

    1

  • 緒言

    《易經‧賁卦》彖辭:「仰觀天文以察時變,俯察人文以化成天下」,以自然

    環境為對照,論述禮樂教化天下,後半句縮節為「人文化成」、或更簡潔地稱作

    「文化」。如果「道德」側重人格德性與價值理想,意境高,內涵深,則「文化」

    指一種素質較高的生活方式,它要求在態度與行為方面體現道德、符合規範。「文

    化」是綜合國力的一部份,恰如工廠生產要求對物質產品作品管,學校教育則針

    對學生作品管、要求其「文化素質」的提升。文化素質的培養包括兩層次問題:

    在感性方面,要求生活習俗從低俗轉為高雅;在理性方面,要求思想、意志走向

    更高道德境界。前者指言行舉止、視聽言動上的氣質變化,後者指內在道德良知

    的潤澤萬物、感通天人。孔子後儒分為八,孟氏與孫氏又為主幹,孟子「良知性

    善」說往良知的呈現走,發現人性的根源,荀子「化性起偽」往生活的積習變,

    推動習俗的變革,二者相反而相需。

    本文想論證自孔子提出「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論語‧陽貨》),儒學分別

    向孟子性善良知說、荀子化性起偽說兩個途徑進展,本文嘗試在孔子思想的脈絡

    下理解與詮釋荀子「化性起偽」思想,依問題意識的發生先後分成五小節:

    一、孔子以「仁本禮用」說揭示其道德理想與文化素質教育, 二、孔子提倡人的主體能動性及其「性近習遠」說之雙向發展, 三、荀子以「習俗化性」說指點人們努力提升文化素質、轉換身份, 四、荀子以「化性起偽」說對百家作價值啟蒙, 五、結語。

    思路錯綜,表述鬆弛,方家不吝斧正之。

    一、孔子「仁本禮用」說揭示道德理想與文化素質教育

    春秋中晚期,孔子在魯國創立儒家學派。禮樂詩書原僅是周朝貴族階層的文

    化教材,孔子出身殷遺民,卻掌握夏商周三代禮文的因革損益,說「郁郁乎周文,

    吾從周。」孔子思想以「仁本禮用」為綱領,指點了道德理想與文化素質教育,

    規劃了以後中國文化精神的方向。「仁本」,指其核心價值為「仁」,仁是一種德

    性生命,以感通為性,以潤物為用,禮樂文明的內在基礎是「仁」,「人而無仁如

    禮何,人而無仁如樂何」。這是中華民族精神文明的一次質的躍進。孔子之後,

    曾子以「忠恕」、孟子以「性善」、《中庸》以「誠」、《易傳》以「生生」說仁,

    程明道「仁者與物同體」、王陽明「大人(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等,均擴

    大「仁」的德性生命意涵。1

    1 牟宗三:《中國哲學的特質》,學生書局,1963、1975 三版,頁 30。蔡仁厚:《孔孟荀哲學》,學生書局,1984,頁 75。

    2

  • 文化素質教育始於孔子。孔子與顏回的著名對話:「顏淵問仁。子曰:克己

    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回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

    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這是說克制自己、符合禮義

    道德就是仁,一天這麼做,天下歸於仁。它的條目是:不做不符合禮義道德的視、

    聽、言、動。視聽言動屬於可觀察的感性層面,而人之內心是否「安」於這種行

    為樣態(「仁」、「不仁」)則屬於內在心靈的問題。2

    孔子又提出「文之以禮樂」這個命題來指點「復禮」的「工夫」,說:「若臧

    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

    (〈憲問〉12)。即才智出眾、節儉無欲、戰陣勇敢和藝術才華的人,莫不需要經由禮

    樂的文飾與薰陶變化、提升他為「成人」(人格上的成熟)。「文之以禮樂」中的

    「文」是使動詞,指從事文學、史學、政治、哲學等文化素質的修習活動,如「興

    於詩,立於禮,成於樂」、「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或「博學於

    文,約之以禮」等。經過修習禮樂、詩書,激勵道德理想,培養文化素質。在此,

    「文」的作用就是潛移默化;或者說「文」實等同於「化」,「文之以禮樂」即是

    「化之以禮樂」或「禮樂化性」的意思。才智、藝能再怎麼卓越,都必須經過禮

    樂的薰陶以變化氣質、提升言行舉借的素質,人格才臻於成熟(becoming maturated)。

    禮樂化性是孔子已有的堅持,但在孔門內部存在路線之爭,《論語‧子張》:

    子游曰:「子夏之門人小子,當灑掃應對進退,則可矣,抑末也。本之則

    無,如之何?」子夏聞之,曰:「噫!言游(子游)過矣。君子之道,孰

    先傳焉?孰後傳焉?譬諸草木,區以別矣。君子之道,焉可誣也?有始有

    卒者,其唯聖人乎!」

    子游主張,灑掃應對進退等小學之禮節的習慣化重要,但不完整,需伴隨理解或

    者思維活動,否則就容易捨本逐末。反之,子夏以為,就實現君子之道來說,體

    會細小的行為儀節,跟學習大學之深奧的義理同樣是重要的。只需要指出的是,

    人人所具有的能力是不同的(「譬諸草木,區以別矣」),因而必須按其能力、定

    教學內容上的順序。君子的道術怎麼可以歪曲呢(「君子之道,焉可誣也」)?依

    照一定的次序去傳授、而有始有終的,大概只有聖人了。3 由此可見,對教育來說,從熟悉日常生活中的行為儀節等淺近的事開始,直到能夠理解遠大深奧的道

    理,這才是正常的發展過程。關鍵不在小學、大學孰輕孰重,而在於考慮教學上

    的先後。

    「禮樂化性」的內容有哪些呢?「子曰:審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

    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泰伯〉4)指態度、顏色、辭氣等言行舉止遠離暴

    2 孔子從「不安」指點仁義之心。《論語‧陽貨》:「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子曰:食

    夫稻,衣乎錦,於汝安乎?曰:安。汝安則為之!宰我出,子曰:予(宰我)之不仁也!子生

    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 3 楊伯峻:《論語譯注》,源流出版社翻印,頁 209。

    3

  • 慢、鄙倍,符合正當規範,從而提升了文化素質。即使一個坐的姿勢也不能馬虎

    隨便:「原壤夷俟(兩腿張開地等著孔子到來),孔子…以杖扣其脛。」(〈憲問〉43)《禮

    記‧冠義》舖演孔子的意思說:「凡人之所以為人者禮義也。禮義之始在於正容

    體、齊顏色、順辭令。容體正、顏色齊、辭令順而禮義備,以正君臣、親父子、

    和長幼,君臣正、父子親、長幼和而後禮義立。」

    孔子以「文之以禮樂」作為「克己復禮」的工夫入路,一個人在容體(容貌)、

    顏色、辭氣即視聽言動、言行舉止等人際交往中的這些「小動作」,是經過對「禮」

    長期學習、理性思考之後的「行為實踐」。亦可說禮樂是一種高級生活與行為方

    式,一個天生素質粗鄙的人,經由禮樂薰陶,將使他的一言一行莫不高雅化,遠

    離自然資質的鄙野,提升其文化素質。

    孔子是突破身份將「詩書禮樂」傳播至民眾的第一人(「有教無類」)。弟子

    三千,身通六藝者七十二,各在德性、言語、政事、文學有所成,「德行:顏淵、

    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

    子夏。」(〈先進〉11)孔子死後,弟子在鄒魯、洙泗一帶傳布儒學,子思、孟子為其

    代表。子夏、仲弓等更將儒學傳到三晉(魏、趙、韓),荀子為其代表。本文將

    在孔子思想的脈絡中闡釋荀子「化性起偽」說。

    由姓氏學來看,荀子(荀卿、孫卿)與周初封建的「郇」有關(《左傳.僖公 24 年》)。

    《漢書.地理誌》引《汲郡古文》云:「晉武公滅郇,以賜大夫原氏黯,是為荀

    叔。」原黯之子荀息為晉國上卿。春秋到戰國,荀姓大夫在晉國及後來的趙國,

    都是顯族,頗有勢力。荀息後代又演為中行氏、智氏、輔氏。4 由學統看,荀子屬魯國儒學仲弓一支,荀書在〈非十二子〉、〈儒效〉、〈解蔽〉三次推舉「仲尼、

    子弓」,表示嚮往之意,孔子名仲尼,「子弓」即仲弓,因避免重複「仲」而改稱

    「子弓」。仲弓問政(〈顏淵〉)、「子曰:雍也可使南面」(〈雍也〉),「南面」是君主之位,

    可見其從政志趣之濃烈,則荀子「法後王,一制度」為「大儒」當出於此。《論

    語》又說:「子曰:商(子夏)也始可與言詩已矣」,足見子夏擅長《詩經》。荀

    子全書引詩高達 83 次,當是傳子夏之學。荀子另與三晉禮學有淵源。晉文公、晉厲公先後兩次為春秋「霸主」,承襲周天子的政治威權與歷史掌故獨多,故子

    產說:「周衰,晉實繼之」(《國語.晉語 6》)。三晉之禮僅流傳於貴族世家,故為「官術」,

    此「官術」是「群學」、是「君道」,學者說:「周平王東遷以後,晉國毗鄰王畿,

    仍保留宗周舊典,略加損益,於是造成晉國獨有的官術。[…]荀卿是趙人,自

    是屬於三晉的領域。《史記》稱其『年五十始來遊學於齊』。但在五十歲以前的行

    徑,《史記》雖沒有說明,必然已受到本國盛行法家思想的影響。是屬於三晉派

    的新儒家。」5

    荀子曾公開標榜贊許「齊魯之民」的文化素質堪為各國模範,說:「天非私

    齊魯之民而外秦人也,然而於父子之親、夫婦之別,不如齊魯之孝具敬文(孝道

    4 劉蔚華:〈荀況生平新考〉,《孔子研究》,1989,4 期。 5 姜尚賢:《荀子思想體系》,台南:協益印刷局自印本,1966,頁 20。

    4

  • 具備,恭敬有禮)者何也?以秦人從(縱)情性、安恣睢、慢於禮義故也,豈其

    性異矣故。」(〈性惡篇〉)又特別以孔門高賢子貢、子路切磋琢磨禮義詩書,「積禮義

    為君子」(〈儒效篇〉)的榜樣,說:「人之於文學也,猶玉之於琢磨也。《詩》曰:『如

    切如磋,如琢如磨。』謂學問也。和之璧,井里之厥也,玉人琢之,為天下寶。

    子貢、季路,故鄙人也,被文學,服禮義,為天下列士。」(〈大略篇〉)

    二、孔子提倡人的主體能動性及其「性近習遠」說之雙向發展

     我們接著考察孔子「性近習遠」、「性先禮後」一對觀念。

    (一)「性相近也,習相遠也」這個命題涉及人性與後天學習的關係,「性」指天

    生素質材料,「習」指後天修善積德。據「學而時習,不亦樂乎」(〈學而 1〉),

    「習」指禮樂薰陶後的生活習俗與視聽言動的恰當態度。

    (二)《論語‧八佾 3》:「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學者多認定這表明孔子「性先禮後」的思想。並推論「性近習遠」下一步

    就啟發了孟子的性善說,「人性莫不善,猶水莫不向下」。張茂澤、鄭熊說6:「性相近,習相遠也」的意思,第一,現實中的人在「性」質上是相近

    的,但經過生活、學習以後,互相之間差距就很遠了。…面對這種不能令

    人滿意的現實人性狀況,孔子力求開掘出人的真正本性。…人有仁或德或

    道或信的共性、本性…「民之於仁也,甚於水火,水火,吾見蹈而死者矣,

    未見蹈仁而死者矣。」(〈衛靈公〉)「苟志於仁,無惡也。」(〈里仁〉)在孔子看,

    現實的人們,儘管「性近習遠」,離真正的理想的人有很大距離,但是如

    果一個人有志於修養「仁」德,那麼他自然不容易有惡言惡行了。

    不過,《論語》中孔子自述生平,說:「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

    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隨心所欲而不踰矩。」(〈為政〉4)表明生

    命實有個漫長的成長過程,怎可因任自然天性?何況又說:「善人吾不可得見矣,

    得見有恆者斯可矣」(〈述而〉26),證明在孔子來看,「善」絕非容易到達的境界。連

    孟子也強調統治者(「上」)與被統治者(「下」)必須以「禮義」維持良好關係,

    說:「無禮義,則上下亂」(〈盡心下〉),又說:「上無禮,下不學,賊民興,喪無日矣。」

    (〈離婁上〉1)則其明顯主張上、下皆須學習禮。孟子又說:「堯舜性之也,湯武反之也。

    動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也。」(〈盡心下〉33)一方面提倡「性善」,一方面稱贊統

    治者依照禮儀親切地交往,給「禮樂化性」留下很大的空間。

    孔子雖於「性與天道」罕有教示,但於人的道德修養則自信地說:「仁遠乎

    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若要一個解釋,我們需記取孔子強調人有「弘

    道」的責任(「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並致力提醒人們,「思」是主體能動的意

    6 張茂澤、鄭熊:《孔孟學述》,三秦出版社,2003,頁 61。

    5

  • 識,如:「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為政〉)、「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

    以思,無益,不如學也」(〈衛靈公〉)、「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里仁〉)、「吾

    未見能見其過而內自訟者也。」(〈公冶長〉)、「內省不咎,夫何憂何懼?」(〈顏淵〉)、「今

    之成人者何必然?見利思義,見危授命」。張茂澤、鄭熊說7:根據《論語》的材

    料,孔子更多講「思」,他所講的思,特別指人的自我反思。所謂「反思」,就是

    用理想的我來衡量現實的我,用自己的本性來批評自己現實的言行活動。這個過

    程,同時也是現實的人發現人性和主體的過程。除了「思無邪」、「見得思義,祭

    思敬,喪思哀」(〈為政〉、〈子張〉)外,其他地方的「思」或者直接就是反思的意思,或

    者包含了反思的意義在內。[《論語》上述詞例]這裡的「思」與「內自省」、「內自咎」相

    對而言,其反思意義一目了然。都是指一個人自己在內心反省自己、評價自己。

    子思在《中庸》也提出了「慎思」的問題。

    除「思」之外,「志」概念也值得連帶提及。子夏:「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

    思,仁在其中矣。」(《論語‧子張》)志,即「志於仁」、「志於道」。「近思」,即對最切

    近的經驗進行反思。博學與切問屬「學」,篤志與近思屬「思」。學必立志於中,

    反思其本;思亦必即切近之知加以反思。8

    孔子不僅仁智雙彰,更要以仁統智,「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

    之。知及之,仁能守之,…動之以禮,善也。」(〈衛靈公〉33)

    繼承孔子「思」「志」主體能動性的有戰國時期孟、荀兩支,孟子提出「聖

    人與我同類,先我心之所同然」,以心為性,將禮內心化,護持「周文」「親親為

    大」的精神、開發人性的根源。荀子堅持「隆禮義而殺詩書」(〈勸學篇〉、〈榮辱篇〉),「法

    後王,一制度」(〈儒效篇〉),護持「周文」的「尊賢為大」、建立社會的習俗。他將

    心、性二分9,提出人秉賦自天者有「情慾」與「心知」(下詳)。心知作為辨識

    能力,能夠幫助主體做出更清醒的把握。本節先述孟子的「心之官則思」、「良知

    良能」,下節再述至荀子的「心知道」、「積思慮」、「心擇」等張揚主體「知能」

    的過程。

    孟子對有子所言「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歟」做徹源探究,頃其全力開發家

    庭倫理,詮釋奠基血緣親情的「孝悌慈」:「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

    學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

    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它,達之天下也。」(〈盡心上〉15)朱子《集注》云:「良者,

    本然之善也。」即,愛親、敬長是人們莫不具備的本然之善,勿須經過後天的學

    習,「良知良能」「達之天下」一說老嫗皆知,深饜人心,周文之「親親為大」的

    7 同上書,頁 61。 8 李景林:《教養之本原》,遼寧人民出版社,1998,頁 100-101。 9 荀子明辨「心」與「性」二者的區別,他主張:性是慾望、心是「理性」(或思考能力),牟宗

    三先生說:荀子雖直接就人之生物本能、生理慾望、心理情緒(總之大體是人之動物性),以言

    性,與就氣言性者尚有間…然則其所尊貴者何也?客觀地說,固是「禮義之統」,而主觀地說,

    則在心(天君)荀子猶能自覺地尊心。〈解蔽篇〉之作,正為此也。故曰:「心者形之君也,而

    神明之主也。出令而無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心不可劫而使易意。是之則受,非之則辭。」

    心之越乎性而主宰乎性,顯然可見。(《才性與玄理》,學生書局,1983,修訂六版,頁 23)

    6

  • 理論於此大有成就。另,孟子對「思」的理解也較孔子深化,他提出「心」是思

    維的器官一說,「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被引向迷途)而

    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得到人之善性),不思則不得也。」(〈告子上〉15)

    迄今為止對「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子曰:唯上智與下愚不移」(俱

    見〈陽貨〉)本義最接近的一個注腳,出現於郭店楚簡《成之聞之》的一段話,我將它

    的本文以及初步釋文抄錄如次:

    務在信於眾。《說命》曰:允師凄德。此言也,言信於眾可以凄德也。聖

    人之性與中人之性,其生而未有非之;節於而也,則猶是也。雖其於善道

    也,亦非有懌,婁以多也。及其博長而厚大也,則聖人不可由與撣也。此

    以民皆有性,而聖人不可莫也。(據李零先生標點)

    大意是說:聖人之性與中人之性生而未有差別,中人以下的人,也是如此。人對

    道的愛好,並非天生的,而是反覆習養所使然。習養所積厚,聖人便也改不了了。

    所以雖然民皆有性,卻很難達到聖人的境界(就是因為習養不夠)。10

    郭店簡書《性自命出》是關於儒學人性論一個更重要的出土文獻,它始將

    「習、性」關係聯繫著講,云:「養性者,習也」、「習也者,有以習其性也」。《性

    自命出》又以「哀樂」二情概括「性」的內容,並說:「哀樂,性相近也,是故

    其心不遠,…教,所以生德於中(心也)也。」

    如果「哀樂,性相近也」(《性自命出》)是繼承孔子「性相近」說,那麼下面一段

    極其鄭重的陳述,也該是為闡發「性相近」而有:「吉凶憂愉,兩情者,人生(性

    也)固有端焉。若夫斷之繼之、博之淺之、益之損之、類之盡之、盛之美之,使

    本末終始,莫不順比純備,足以為萬事則,則是禮也。非順孰脩為之君子,莫之

    能知也。」(《荀子‧禮論篇》)對比孟子之「四端」,以人性共同具有良知善性闡發「性相

    近」,則這個「兩情」是荀子為論證禮教合法性而設計,要人們接受「禮義之道

    (導)、師法之化」(〈性惡篇〉),所以一定要親師取友,以便「所聞者堯舜禹湯之道

    也,所見者忠信敬讓之行也,則日進於仁義而不自知也」(仝上)。「少成若天性,

    習慣以為常」(《大戴禮記‧保傅》),「少成若天性,習慣成自然」(朱子),說的都是這個,

    我們稱之「禮樂習俗化性」。

    王國良認為「性近習遠」被荀子所繼承發展,他說11:孔孟荀都肯定人性或

    人類本質的共同性。孔子首先從哲學-教育學意義上提出了「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命題,涉及人性與後天學習的關係。「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吾未見力

    不足者。」(〈里仁〉),孔子把君子品格的重要內容(仁)看成是人人都有能力踐行,

    可見他承認人人都有同等的完善自己的能力。…荀子更加突出個體「有為」的重

    要意義。「有為」,有意識的奮發努力。荀子認為,人性就是人的天生的素質材料…

    「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榮辱篇〉)…君子與小人的區別是君子(或聖人)後

    10 陳來:〈郭店楚簡儒家記說續探〉,《中國哲學》第 21 輯,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頁 60-91。此見頁 66。 11 王國良:〈論君子:孔孟荀理想人格剖析〉,《孔子研究》1989,12,25。

    7

  • 天修善積德所造成,而非人的天生能力差異所致。這就使一切人對完美理想人格

    的追求成為可能。「途之人可以為禹」。「凡禹之所以為禹者,以其為仁義法正也。

    然則禮義法正有可以知、可以能之理;途之人皆有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資、可以能

    仁義法正之具,然則其可以為禹明矣。」…即只要人們自己積極努力,「伏術為

    學,專心一致,思索熟察,加日懸久」,則可以成為「通乎神明,參於天地」的

    聖人。

    荀子的「禮樂習俗化性」或「習俗移志」(〈儒效篇〉)之說,深受子夏小學教育的

    影響。張靜互說12:荀子恰恰在關於小學禮節的習慣養成,與子夏觀點一脈相承;

    他明確提出了習慣對於人性的影響、以及在人格形成過程中的重要性,荀子說:

    注錯習俗,所以化性也;并一而不二,所以成積也。習俗移志,安久移質。

    并一而不二,則通於神明、參於天地矣。(〈儒效篇〉)

    從荀子眼光看,習慣作用的物件,嚴格說,是「性」而不是「心」。荀子明辨「心」

    與「性」二者的區別,而主張:性是慾望、心是「理性」(或思考能力)荀子認

    為「習慣養成」有兩種不能忽視的教育意義:(一)「習慣」對「性」或者「欲望」

    能起某種作用,即所有的人都通過「習慣養成」能培養抑制欲望的能力。(二)

    「習慣」對於「心」的支援作用:習慣可以控制人的本能欲求與由此發生的多種

    多樣的感情,從而幫助「心」一以貫之地走向道德之路。…禮節越來越熟悉,本

    性就越來越易被控制,則「心」也可免於被本性遮蔽,從而能佔有道德現實的有

    利地位。

    荀子「禮樂習俗化性」說又分兩個側面,我們暫時以廣義、狹義的「化性起

    偽」命名。第一,〈性惡篇〉側重「性相近」:〈性惡篇〉前段指人有兩類,第一

    類是「順」「生而好利、嫉惡、耳目之欲」的小人,另一類經過「服習積貫」而

    「移志」的君子。荀子讉責前者造成「偏險悖亂」,也勉勵前者服膺、學習禮法,

    並「內化」為理性原則。〈性惡篇〉後段則肯定「途之人皆內可以知能父子之親,

    皆外可以知能君臣之義」,不過其現實實現需志願與努力,否則僅存在於潛能。

    通觀全篇,「情欲」是「性」的內容之一,「知能」是「性」的另一內容。孔子對

    舉性、習,「性」為先天自然性,「習」為後天社會性。荀子對舉性、習,「性」

    的對立面是「偽」,「偽」即人為的意思。「偽」是人出生以後可以學得到、可以

    加以塑造的品格因素:「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性惡篇〉),「偽者,

    文理隆盛也」(〈禮論篇〉)「文理隆盛」即「反於性而悖於情」,即「離其質,離其樸」

    (〈性惡篇〉)的禮義辭讓。

    代表性詞例:〈性惡篇〉:「聖人積思慮,習偽故,以生禮義」;「聖人化性而

    起偽,偽起而生禮義」,這兩個命題互參的結果,可以推導出:「化性而起偽」就

    等同於「積思慮,習偽故」。知能之心「思索以知之(之,禮義)」,成就狹義的

    「化性起偽」。 12 張靜互:〈從荀子禮論看「禮教」的三個層次:試論「執禮」、「知禮」、「行禮」的教育內涵〉,

    《孔子研究》,2001,1 期,74-84。

    8

  • 第二,〈榮辱篇〉側重「習相遠」:道德是政治的門檻,教養是入仕的門檻。

    「注錯」,舉措也,言行舉措、視聽言動也,孔子告顏回「克己復禮」的工夫是

    「非禮勿視、聽、言、動」,又說「審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

    出辭氣,斯遠鄙倍矣。」荀子也說:「君子之學如蛻,幡然遷之,故,其行效,

    其坐效,其置顏色、出辭氣效。」(〈大略篇〉)簡單說,文化素質提升了。荀子說這是

    「起於變故,成乎修為,待盡而後備」的結果,或「化性起偽」、「積偽」、「偽」

    的結果。荀子站在人性之自然歸趨的角度說「人之生固小人」(〈榮辱篇〉)。荀子對舉

    「性、習」,斷言人們之所以能夠有符合禮義辭讓的道德要求的各種舉止,是他

    們有意識地克制自己本能衝動的結果。「小人之知能(「性」)足以為君子之所為

    也,而注錯習俗之節(「習」)過也。」指出「注錯習俗」的更化是仕進的最低門

    檻。

    代表性詞例:「小人之知能足以為君子之所為也,[然則君子、小人何以異?

    曰:]則君子注錯之當,而小人注錯之過也」;「注錯習俗,所以化性也」;「[鄙

    俗或文雅]是非知能材性也,是注錯習俗之節異也。」(〈榮辱篇〉)「習俗移志」(〈儒效

    篇〉)。這是廣義的「化性起偽」。

    三、荀子以「習俗化性」指點人們努力提升文化素質、轉換身份

    「習俗化性」,是「注錯習俗、所以化性也」的縮節,這是廣義的「化性起

    偽」。本節從哲學發生學(genetics)給個詮釋。

    春秋時期已出現君子與百工(手工業者)各有專長的記載,「子夏曰:百工

    居肆以成其器,君子學以致其道」(《論語‧子張》7)。墨子是手工業者(「百工」)領袖,

    宣傳思想、成立學派,對禮樂文化大肆抨擊,要宗法貴族開放政權給農工商,《墨

    子‧尚賢》:「雖農與工肆之人,有能則舉之,高與之爵,厚與之祿」。進入戰國

    時期,齊國是戰國最現代化的國家,百姓富裕,言論開放,新人輩出。《戰國策‧

    齊策》:「蘇秦說齊宣王曰:…臨淄甚富且貴,其民無不吹竽、鼓瑟、擊筑、彈琴、

    鬥雞、走犬、六博、蹴踘者,…家敦而富,志高氣揚。」《史記‧田敬仲世家》:

    「宣王喜文學遊說之人,自如淳于髡、…七十六人,皆賜列第,為上大夫,不治

    而議論」,劉向《新序》:「齊稷下先生喜議政事」,余英時解釋這「議論」指的是

    「政治議論」13,這是一個大解放時期,誠如牟宗三先生說的「君、士、民都從

    周禮解放」14,此時「諸侯異政,百家異說」(〈解蔽篇〉),是一個「工具理性壓過價

    值理性」的時代15,也是「商業精神」掛帥的時代,少有人留心道德理想與文化

    13 余英時:《中國古代知識階層的興起》,聯經出版社,1989。 14 牟宗三:《中國哲學十九講》,學生書局,1983,頁 179-184。 15 戰國社會上的價值觀念出現大變革。孟子回答弟子、時人的話也可作為旁證:一、「公孫丑:

    詩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國也,其君用之,安富尊榮;

    其弟子從之,則孝悌忠信,『不素餐兮』,孰大於是?」(〈盡心上〉32)二、「彭更問曰:士無事

    而食,不可也。曰:於此有人焉,入則孝,出則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而不得食於

    9

  • 素養。「周文」尊尊盡忠、親親盡孝的「舊道德」迅速流失。

    「舊仕」荀子極度憂慮禮樂傳統的廢弛,為護持禮義的道德理想、提升人們

    的文化素質,他研究同時代各種言論思想,斷定它們都是一曲之士,「不足以合

    文通治」、「不足以合大眾、明大分」、「倜然無所歸宿,不可以經國定分」、「不可

    以為治綱紀」(〈非十二子篇〉),乃呼籲返回孔子「仁本禮用」、提升文化素質的呼籲。

    孔子對人們的道德理想、文化素質的堅持,在面對人們熱切追求人生幸福時

    表現出來,孔子一方面自況:「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論語‧述而》16),二方

    面規勸社會:「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

    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論語‧里仁》5)即使主張性善論的孟子也說:「富,

    人之所欲也」、「貴,人之所欲也」(《孟子‧萬章上》)。雖兼言富、貴,但當時有「貴不

    與富期而富至」之說(《戰國策‧趙策》平原君語),「欲貴」這個「庶人」權利意識的覺醒、

    才是孔子和孟子這些話顯示的主題意識。《荀子‧榮辱篇》顯示荀子面對富裕之

    後的「庶民」進一步有議政、參政的意願,荀子說明君子、小人(農、工、賈)

    職業專長不同,「農工商,精於物者也。君子,精於道者也。精於道者兼物物」(〈解

    蔽篇〉);雙方「注錯(舉措)習俗」不同,「君子注錯之當,小人(農工商)注錯

    之過也」(〈榮辱篇〉),後者若欲轉換身份、參與政治,唯一之路就是要學習禮義,使

    其「注錯習俗之節當也」(〈榮辱篇〉),於是教養成為庶民入仕的最低門檻(the threshold of being gentlemen)。在這一篇社會教育論文裡有以下幾個段落:(一)一開始說「鬥」、「勇」,「重死,持義而不撓,是士君子之勇也」。(二)說明天子「志意致

    修,德行至厚,智慮致明」,足以為全體臣民所信賴,並譴責新思想鼓動了暴亂:

    「飾邪說,文姦言,為奇事,陶誕突盜,惕悍驕暴,以偷生反側於亂世之間,是

    姦人之所以取危辱死刑也。」(三)有一段涉及人性「好榮惡辱…」的一大段。(四)

    申論流行價值趨向於低俗的「桀跖之道」、排斥崇高理想的王道政治、「堯禹之

    道」。(五)論述社會已經富裕了,民眾普遍追求更富裕,絲毫不懂「長顧慮後」。

    (六)申論王道政治乃「群居和一之道」。以下集中討論第(三)段。

    第三段顯示庶人爭取參政的權利,恰恰在這一段,我們碰到了荀子對「人性」

    議題初試啼聲:

    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榮惡辱,好利惡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

    也,若其所以求之之道則異矣,…小人莫不延頸舉踵而願曰:「知慮材性,

    固有以賢人矣」,夫不知其與己無以異也,[若君子、小人之異,]則君子

    注錯之當,而小人注錯之過也。故熟察小人之知能,足以知其有餘可以為

    子;子何貴梓匠輪輿而輕為仁義者哉?」(〈滕文公下〉4)外加市場上有了「賤丈夫網市利」的

    「壟斷」(〈公孫丑下〉),以及「稱貸而益之(加重負擔)」,「終歲不得養父母」(〈滕文公上〉)

    的貧富不均,一切向「錢」看,道義沒人顧,所以孟子所著重的「義利之辨」是工具理性、價

    值理性之辨。譬如慎到描述天平的作用,說:「厝鈞石(砝碼),使禹察錙銖之重,則不識也。

    懸於權衡(天平),則毫髮之不可差,則不待禹之智,中人之知莫不足以識之矣。」(《慎子》逸

    文)其著名的「勢治論」更以浮力原理譬喻「民意」、論證「君勢」(君權)。顯然也都是工具理

    性的張揚。

    10

  • 君子之所為也,譬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是非知能材性然也,

    是注錯習俗之節異也。

    我們試循上述孔子遵循道德途徑追求「富與貴」的規勸,讓我們作一分析:

    (一)「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發展孔子「性相近也」;「若其所以求之之

    道則異矣」、根據孔子「習相遠也」。16〈榮辱篇〉獨有「知能材性」、「材

    性知能」(或簡稱「知能」)、「知慮材性」三個關於「性」的複名,預設「知

    能」為人的「材性」,這說明〈性惡篇〉首段所言「情欲」並非全部的人

    性,還有非善非惡的「知之質」、「能之具」的「知能」之性。17〈榮辱篇〉

    「知能材性」的提法也幫助解讀在〈性惡篇〉後段提出「途之人皆有可以

    知仁義法正之資,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的潛在的「知、能」(「可以

    能」),一旦「途之人」的心認識禮義、便產生「內化」、成就道德的「知、

    能」。

    (二)「好榮惡辱,好利惡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指什麼呢?與〈榮辱篇〉

    第六段「夫貴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然則從人之欲,則

    勢不能容、物不能瞻也」互相參照,知道這是指「庶民」攀龍附鳳、「妄

    圖」爭取高層政治地位。18

    (三)「小人莫不延頸舉踵而願曰:『知慮材性,固有以賢人矣』」,這是荀子形象

    地譬喻、生動地描寫庶民「伸長脖子,墊起腳跟」來請願(延頸舉踵而願)。

    我們從《莊子‧袪篋》找到它的來歷:「昔者容成氏…之時,則至治已。

    今遂使民延頸舉踵,曰:『某所有賢者』,嬴糧而趨之,則內棄其親,外去

    其主之事,足跡接於諸侯之境,車軌結於千里之外,則是上好知之過也…

    上悖日月之明,下爍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萬物莫不失其性。」語詞

    與〈榮辱篇〉極近似,當是同一時代作品,莊子側重客觀陳述戰國初期魏

    文侯開始的「禮賢下士」、使許多偏遠地區的賢才非常興奮,「嬴糧而趨之…

    足跡接於諸侯之境,車軌結於千里之外」。莊子認定「上好知」,使原本寧

    靜的社會為之騷動。莊子又持守「生氣通天」說,若上下皆「好知」則破

    壞「陰陽調和」,使四時紊亂、萬物「失性」。

    16 〈性惡篇〉:「凡人之性者,堯舜之與桀紂,其性一也。」〈榮辱篇〉:「凡人有所一同:飢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而同也。」〈勸學篇〉:「彼人之才性之相懸

    也,豈若跛鱉之於六足哉?然而跛鱉致之,六冀不致,是無他故焉,或為之,或不為爾!」等

    是類似的辭例。 17 廖名春:《荀子新探》,文津出版社,1994,頁 113。 18 《左傳‧昭公 32 年》:「史墨曰: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荀子對社會政治地位升降的言論或感慨充滿全書,如〈王霸篇〉云:「夫貴為天子,富有天下,名為聖王,兼制人,人莫得而

    制也,是人情之所欲也。」〈王制篇〉云:「有天有地而上下有差,名王始立而處國有制。夫兩

    貴之不能相事,兩賤之不能相使,是天數也。」〈仲尼篇〉云:「有人也,埶不在人上,而羞為

    人下,是姦人之心也。志不免乎姦心,行不免乎姦道,而求有君子聖人之名,譬之是猶伏而咶

    天、救經而引其足也,說必不行矣。」與孟子自由主義(liberal)趨向相比,荀子是文化保守主義者(conservatism)。

    11

  • 荀子側重於揭示文化素質的教養是「入仕」的最低門檻,鼓勵自然資質(「知

    能」)優秀的賢才趕緊「補修」禮樂學分。依荀子看,「小人」自恃「材性

    知能」(性)優秀,對「言行舉措」的過失卻自醜不覺,荀子匡正:恰恰

    是「注錯習俗」(言行舉止、生活習俗)的教養,而非「材性知能」(性),

    才區分誰是君子、誰是小人。用荀子的語句來說,一個人有無文化素質的

    教養,「是非知能材性,是注錯習俗之節異也」(〈榮辱篇〉),「是非天性,積靡

    使然也」(〈儒效篇〉),「禮義積偽,豈人之性哉」(〈性惡篇〉)。這三處所述,意思

    類似,都申論一個人文化素質教養的高下,取決於後天努力學習、累積良

    善習慣,而非天性中原來就擁有它。對照所用語辭,「知能材性」即「天

    性」、即「性」,「注錯習俗之當」即「積靡」、即「禮義積偽」。總之,荀

    子對文化素質的教養極其堅持,教養不僅是強制性的教育(猶今義務教

    育),同時是百姓入仕的門檻。

    (四)荀子肯定民眾的「知能」(「知慮材性」):「足以知其有餘、可以為君子之

    所為也」,不過接著表明,恰如楚人、越人的文化素質偏低,而君子文化

    素質高「雅」,「是注錯習俗之節異也。」是怎麼個「異」法呢?荀子答覆:

    「君子注錯之當,而小人注錯之過也。」(〈榮辱篇〉)即君子的言行舉措是正當

    的,而小人的言行舉措則是有過失的。「當」與「過」的一個例子是:「君

    子仁義德行,小人污漫突盜」。(〈榮辱篇〉)

    再由兩方面各自進一步推論:

    (一)由於文化素質並不來自「天性」,便出現轉換的可能,荀子鼓勵人們說:「性

    也者,吾所不能為也,然而可化也。注錯習俗,所以化性也。…習俗移志。」

    (〈儒效篇〉)這全賴「積」的工夫:「真積力久則入」(〈勸學篇〉)他更主張以公平方

    式對待君子與庶民,如〈王制篇〉云:「雖王公士大夫之子孫也,不勵於

    禮義,則歸之庶人。雖庶人之子孫也,能勵於禮義,則歸之卿士大夫。」

    這是指出庶民致富貴的正當合理的途徑是「勵於禮義」,也就是要他努力

    自我改造,學習禮樂,完成教養,擺脫舊習泥淖,才能成為品德卓越的「君

    子」。

    (二)「正當」與「過失」,即善與惡,是社會客觀的評價,既解釋舊制的合理,

    也論證教養是入仕的門檻:君子與小人在原始的材性上本來是沒有區別

    的,他們之所以有善惡、高低的差別,是因為後來教養的措置的不同,也

    就是他們的「積偽」不同。因而他們的道德品質和社會地位就有發生轉換

    的可能。「小人君子者,未嘗不可以相為也。」(〈性惡篇〉)荀子在理論上承認

    他們可能發生轉換,至於實際上會發展為怎樣的人,這主要取決於他們修

    習教養(注錯習俗之節)的學分沒有。所謂「人積耨耕而為農夫,積斲削

    而為工匠,積販貨而為商賈,積禮義而為君子。」「聖人也者,人之所積

    也。」(〈儒效篇〉)19把當時社會中高不可攀的「聖人」還原為現實中的農工商,

    19 陳朝暉:〈試論荀子的倫理思想〉,《管子學刊》總 15 期,1991,3,頁 64。光按,〈正論篇〉

    12

  • 鼓勵農工商努力學禮,通過教養門檻、上升為仕(君子、聖人)。荀子提

    出「性偽之分」的根本意義:鼓勵人求善。他把人的生理欲求與精神價值

    追求區別開來,而展示了人之成為人的能動的主體性特徵。荀子說:「可

    以為堯、禹,可以為桀、跖,可以為工匠,可以為農賈,在勢位注錯習俗

    之所積耳。」(〈榮辱篇〉)

    現實上是指引民眾一條「欲富貴」、求幸福的正當途徑:努力提升文化素質。

    。這裡的「勢」,指的是社會地位、社會環境。「注錯」,

    即措置。荀子認為人成為什麼樣的人,是聖人、君子,還是小人?或者工、

    農、商人?這與一個人所處的社會地位或社會環境以及風俗習慣的影響有

    關,但更重要的決定因素卻在於人的主體能動性(subjective dynamics)的發揮。所以,「故聖人者人之所積也。人積耨耕而為農夫,人積販貨而

    為商賈,人積斲削而為工匠」,「積」,乃長期地學習與實踐的意思,荀子

    認為人通過長期地學習與實踐禮義,可以成為聖人、君子;通過長期地從

    事農業活動,可以成為農夫;通過長期地從事木工活動,可以成為工匠;

    通過長期地販賣貨物活動,可以成為商人。荀子既重視發揮人創造社會環

    境的主觀能動作用,又不忽視(職業)環境改變人的客觀因素,深刻地認

    識到了人性成長的辯證法。20

    「習俗化性」涉及「人性」的變化是主動或被動的問題,依荀子看,除了少

    數天縱聖明的人,絕大多數的人都是先被動、後主動。不過所謂「被動」,指的

    是有潛能卻不自知,以及雖自知有潛能卻沒有志願去努力予以開發,所以他說「途

    之人皆有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資,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性惡篇〉)但又指出「小

    人可以為君子而不肯為君子」(仝上)。這就跟孟子對小人「雖有良貴於己」卻「自

    暴自棄」表示遺憾,遺憾「百姓日用而不知、習焉而不察」,未能理會當世木鐸

    (儒者)對道德良知的喚醒。荀子不也對社會說:「陋也者,天下之公患也,故

    仁者好告示人。」(〈榮辱篇〉)對君主說:「嗚呼哀哉!君人者千歲而不覺也。」(〈王霸篇〉)

    上節曾述從孔子的「思」(省思)發展到孟子的「心之官則思」、「良知良能」。

    荀子「化性起偽」所預設學習與思考禮義道德的主體能動意識,與之一脈相承。

    荀子一方面繼承孔子以仁統智、仁智雙彰,另一方面〈榮辱篇〉所獨有「知能材

    性」、「材性智慮」(簡稱「知能」),乃自孟子親情倫理的「良知良能」為「學知

    學能」創造性轉化;荀子並對「心官」作了深度掘發。由後而前,嘗試論之。

    (一)荀子對人類「知能」的理解:

    荀子對「心」的價值抉擇作用極其重視,「心者,形之君而神明之主也,出

    令而無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奪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故口可劫

    而使默云,形可劫而使屈伸,心不可劫而使易意,是之則受,非之則辭。故曰:

    有一段批判宋銒「見侮不辱」的文獻,略記於此,「志意修,德行厚,智慮明,是榮之由中(內)

    出者也,夫是之謂義榮…義榮、勢榮、唯君子而後兼有之。…聖王以為法,士大夫以為道,官

    人以為守,百姓以成俗,萬世不能易也。」與〈榮辱篇〉合而觀之,可見到當時這個議題辯論

    的全貌。 20 趙明:《先秦儒家政治哲學引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頁 52。

    13

  • 心容,其擇也無禁,必自現。」(〈解蔽篇〉)荀子吸收《管子‧心術上》、《內業》的精

    粹,但始終堅持儒學文化理想,著重社群倫理的建設,「禮者,群居和一之道也。」

    (〈禮論篇〉、〈榮辱篇〉),禮是社群共遵的行為規範,其內容是「仁義法正」,即對內的「父

    子之義」、對外的「君臣之正」(〈性惡篇〉)。仁愛禮義與法律公正。荀子先從客觀面

    言「仁義法正」,「禹之所以為禹者,以其為仁義法正也。然則仁義法正有可知可

    能之理。」(仝上)即「仁義法正」是一組可被人們共同理解(「知」)、實踐(「能」)

    的道理。這樣,繼孟子以「知能」並舉論證「親情倫理」的合法性之後,荀子師

    法孟子、以「知能」並舉論證「社群倫理」的合法性。荀子又從主觀(主體能動)

    面說明人們普遍具備對「仁義法正」理解、實踐的先天能力。「途之人也、皆有

    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然則其可以為禹明矣。」清楚

    一點說,「途之人也、皆內可以知父子之義,外可以知君臣之正」,得到的推論是:

    「今使途之人者,以其可以知之質、可以能之具,本夫仁義法正可知可能之理,

    然則其(途之人)可以為禹明矣。今使途之人伏(服)術為學,專心一志,思索

    熟察,加日懸久,積善而不息,則通於神明、參於天地矣。故聖人者,人之所積

    也。」(仝上)簡單地說,每個人都有理解、實踐「仁義(父子之義)」、「法正(君

    臣之正)」的先天能力,在這裡出現荀子異於孟子處,荀子認為只有經過自覺、

    刻苦的學習、思索過程,那個先天能力才可變成為現實上的理解(知)、實踐(能)

    活動,否則它永遠都只不過是不見實行的「潛能」(potential energy)罷了。他稱之「可以為,未必能」、「可以而不可使也」(仝上)。

    荀子對自覺、刻苦地學習、思索在「知」與「能」的轉變曾做清楚的說明:

    所以知之在人者,謂之知。知有所合謂之智。所以能之在人者,謂之能。

    能有所合,謂之能。(〈正名篇〉)

    「知」即理解能力、以及由此產生的結果即「知識」,「能」指實踐能力以及由此

    產生的結果即「行為」。依照荀子的這種禮論,自覺、刻苦地學習、思索,將使

    禮節成為他的習慣,禮節的習慣化在本質上養成人們具有的「能」,即培養人們

    能遵循道理而適當舉動的行為能力;同時,通過這種辦法追求行為的精煉化。總

    的來說,習慣對「心」的補助作用是習慣養成的消極作用;習慣涵養行為、使行

    為高度熟練與精煉化,就是習慣養成的積極意義。21

    「知」作為抽象的辨識能力,要轉化為現實的能力,不能脫離「情欲」作為

    內在本能衝動所提供的動力:「所以能之在人者,謂之能;能有所合,謂之能。」

    (〈正名篇〉)「能之在人者,謂之能」是說人身上固有的行為動力叫做「本能」;「能有

    所合,謂之能」,是說「本能」與物件世界結合的過程中,就化成了具體的「能

    力」。從「本能」到「能力」,其中加入了「辨」的識別與導引的功能,所以才能

    有效地改變外在世界,找到實現主觀意圖的恰當途徑。…潛在的能力能否轉化為

    現實的能力、轉化為什麼樣的現實能力,關鍵在於人做什麼樣的選擇,即心之「可

    道」或「不可道」。所以說:「聖可積而致,然而皆不可積何也?曰:可以而不可

    21 張靜互,見註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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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使也。」(〈性惡篇〉)22

    (二)關於「仁守」,荀子接著孔子講:

    君子養心莫善於誠,致誠則無它事矣。唯仁之為守,唯義之為行。誠心守

    仁則形,形則神,神則能化矣,誠心行義則理,理則明,明則能變矣。變

    化代興,謂之天德。…善之為道者,不誠則不獨,不獨則不形,不形則雖

    作於心、見於色、出於言,民猶未從也,雖從必疑。天地為大矣,不誠則

    不能化萬物,聖人為知矣,不誠則不能化萬民。父子為親矣,不誠則疏,

    君上為尊矣,不誠則卑。夫誠者,君子之所守也,而政事之本也。(〈不苟

    篇〉)

    從「守仁」深化為「守誠」,「父子之親矣,不誠則疏」是家庭和諧之道,「君上

    為尊矣,不誠則卑」是君臣、君民間的互敬之方,「君子」唯有「守誠」才是政

    事之根本。荀子更推之於天地,「天地為大矣,不誠則不能化萬物」,這與《禮記‧

    中庸》:「(聖人)致中和,天地位、萬物育。」同抵宇宙的究極存在終極原理。

    荀子以「思索」、「思慮」、「擇」、「權衡」、「知」、「辨」等都是常用詞彙勉人

    積極學習、思考以成就完美品德與文化素養。他在〈禮論篇〉說:「禮之中焉能

    思索,謂之能慮。」在〈勸學篇〉說:「思索以通之」。合起來說,在禮薰陶之中,

    人們能進行道德思索,這叫做「能慮」。在〈正名篇〉說:「情然而心為之擇,謂

    之慮。心慮而能為之動,謂之偽。慮積焉、能習焉而後成,謂之偽。」是說明「慮」

    的抉擇性,人們靠這項抉擇視聽言動。「心慮而能為之動,謂之偽。」這句話對

    「偽」的定義,跟「行禮」在本質上幾乎是相同的。在荀子看來,能作「行禮」

    的人就是獲得偽的人,就是善人。和「行禮」同樣,「偽」也需要兩個條件,即

    「心慮」和「能為之動」。這是修為(「偽」)第一個意思。累積許多次「慮」的

    抉擇,塑造視聽言動的習慣,習慣的培養完成,便是修為(「偽」)的第二個意思。

    舉例來說,「聖人積思慮、習偽故,以生禮義而起法度。」(〈性惡篇〉)換一個方式說,

    聖人「非生而具者也,起於變故,成乎修為,待盡而後備者也。」(〈榮辱篇〉)這兩段

    話互相補充,包含一個意思:聖人所具備的崇高德行、教養(「禮義法度」、或「文

    理隆盛」、或「禮義積偽」)來自於他習性的「變故成新」,而新習性的完成是「成

    乎修為」、「非生而具者也」。學者曾以新概念說明這件事:「善,恰恰強調的是人

    對自己理性的自覺,恰恰是朝著提升人性之精神品質的方向的意志決斷,這後天

    倫理實踐靠「思慮而知之」(〈性惡篇〉)、經過思慮而發揮人的能動作用,叫做「偽」。23

    另,荀子以「權衡」提示人們往更高精神品質的方向作意志的決斷。如云:

    「欲惡取捨之權:見其可欲也,則必前後慮其可惡也者;見其可利也,則必前後

    慮其可害也者;而兼權之、熟計之,然後定其欲惡取舍,如是則常不失陷矣!」

    (〈不苟篇〉)否則,「動則必陷,為則必辱!」(仝上)這是荀子針對具體情況作具體分析,

    22 韓德民:《儒家與荀子的社會理想》,齊魯書社,2001,頁 272-285。 23 趙明:前揭書,頁 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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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所做非常鄭重的叮嚀教誨。另外,〈正名篇〉:「凡人之取也,所欲未嘗粹而來也;

    其去也,所惡未嘗粹而往也?故人無動而可以不與權俱」。亦即,由於人所希望

    得到的(「所欲」)或所不希望得到的(「所惡」)都永遠與客觀現實有著差距,因

    而人沒有一個行動是可以離開衡量它的準則的。所以鄭重叮嚀徘徊十字街頭的人

    們,說:「道者,古今之正權也;離道而內自擇,則不知禍福之所託。」(仝上)荀

    子之所以對道德抉擇一再提出鄭重的叮嚀,一方面反映社會上偏差行為出現頻率

    之高,二方面證示荀子道德意識絕不亞於孟子(下詳)。孟子側重于勉人建立自

    我意識,以取得主體性地位,荀子則側重於經過對自身具體欲望的時時自覺警

    醒,「經過思慮而發揮人的能動作用」,皆有助於啟發人們自覺地發展和改造主體

    能動性,都是直承孔子之「思」。人的「惡」的「情欲」之性始終處於心的管轄

    之下。心,作為「天君」的心經過思慮,根據客觀條件的可能,對感性的生理欲

    望做出判斷,「為之擇」,在思慮的基礎上,對「情欲」因勢利導,節之、化之。24

    四、荀子以「化性起偽」說對百家作價值啟蒙

    孔子「性近習遠」直接啟發荀子「習俗化性」。「化性」有化別人、化自己兩

    方面,孔子「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指點「化」必須從自身先做。荀

    子說「師法之化」,也是老師這個法身自己先「化」,因為學生都以老師為榜樣。

    孔子說:「當仁不讓於師」,荀子說:「見善,修然必已自存也;見不善,愀然必

    以自省也;善在身,介然必已自好也;不善在身,灾然必以自惡也。故非我而當

    者,吾師也;是我而當者,吾友也;諂諛我者,吾賊也。故君子隆師而親友,以

    致惡其賊。」(〈修身篇〉)從這段話很可以窺視荀子對自身的道德反省(或「化自己」)

    的絕決態度,赤塚忠說得好:「正如荀子曰:『非我而當者,吾師也。』(〈修身篇〉)自

    我否定是人格發展的契機,對自我的否定越嚴厲,愈會發展為高水準品德與才能

    的人。…從自己的整體性格思考自身整體存在的反省,如此可以體道純粹專一地

    切志道德的自我重生(self-revival)。在這種深入的反省中,人一定要冷靜地把自己作為客觀物件去觀察、自定其為『非』且『惡』,從而從中掙脫而出,這就是

    『性惡』表徵的意義。重要的是『掙脫』指的是由否定的方式去面對邪惡的自我,

    並且當作向善的跳板。」「荀子的道德意識絕不弱於孟子」。25

    這讓我們聯想到荀子「化性起偽」(改造人的醜惡本性,興起後天人為的善

    良)。荀子用「偽」來跟「性」對舉,用「偽」(人為)、「積偽」、「禮義積偽」稱

    呼人的本質,〈性惡篇〉:「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而在天者,謂之

    性;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是性、偽之分也。」楊倞注:「凡

    非天性而人作為之者,皆謂之偽」。荀子更兩度提出「化性起偽」這個片語,「禮

    24 郝明朝:〈論荀子的「知能之性」〉,《文史哲》2000,第 6 期,頁 29-33。 25 赤塚忠:〈荀子研究的若干問題〉,《斯文》,1958,收入先生《著作集》第三卷,佐藤將之、林明照譯,《政治大學哲學學報》第 11 期,2004,頁 85-108。此見頁 102。

    16

  • 義法度者,是生於聖人之偽,非故生於人之性也…故聖人化性而起偽,偽起而生

    禮義,禮義生而制法度。」又,「凡所貴堯、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偽,偽

    起而生禮義。」(〈性惡篇〉)

    蔣慶先生說26:「化性起偽」,即通過某種強制性的教育和學習、改變人的自

    然本性,使人向善。「化性」,指改變人的自然本性;「起偽」,指產生另一個由人

    為之力塑造的社會本性。「起」即產生,「偽」即人為塑造的人性。要「化」自然

    之「性」就必須「起」人為之「偽」,而要「起」人為之「偽」,就需要某種強制,

    不強制怎能化掉、改變自然之性呢?強制就是「化」與「偽」,即改變與人為。

    朱子說的「少成若天性,習慣成自然」。就是幼時經過強制性教育,使兒童長大

    形成新的社會天性與自然本性。…董仲舒認為:人性有善之質,不即是善之實,

    也不一定成為善之實。比如禾有米之質、不即是米,也不一定成為米,要通過人

    為的教化,人性之質才能成為善之實,如禾通過人為的栽培加工,禾才能成為米。

    而教育教化、栽培加工、都具有某種強制性。

    如果說「百家」是民眾的知識啟蒙者,則荀子對「百家」進行的卻是價值啟

    蒙。27他曉諭人們立志「古道」、勤於「修志意,正身行」(〈富國篇〉),從各類知識

    興趣提升為價值自覺。荀子說:

    今之處士無知而云知,無能而云能。(〈非十二子篇〉)

    夫冀一日而千里,駑馬十駕則亦及之矣。將以窮無窮、逐無極與?其折骨、

    絕筋終身不可以相及也。將有所止之。則千里雖遠,亦或遲或速、或先或

    後,胡為乎其不可以相及也?不識步道者…夫堅白、同異、有厚無厚之察,

    非不察也,然而君子不辯,止之也。…故跬步而不休,跛蹩千里;累土而

    不輟,丘山崇成…跛蹩至之,六冀不至,是無它故焉,或為之,或不為耳!道雖邇,不行不至;事雖小,不為不成。(〈修身篇〉)

    無師法,則知則必為賊,云能則必為盜,察則必為怪,辯則必為誕…性不

    足以獨立而治,…習俗移志,安久移質。(〈儒效篇〉)

    值此文化危機,荀子傾全力闡發以「性偽之分」為基礎的「性偽合」思想。

    26 蔣慶:《生命信仰與王道政治》,養正堂文化公司,2005,頁 194。或有學者不同意「強制性」,試引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幾句:

    「我起初甚不喜『名分』之說,覺得誠然是封建了。對於孔子之強調『正名』,頗不感興趣;

    我之恍然有悟,實在經過幾多步驟來底。領悟到社會結構是文化的骨幹,而中國文化的特

    殊,正須從其社會是倫理本位底社會來認識,這是第一步。這是早先講《東西文化及其哲

    學》時,全未懂得底。到講《鄉村建設理論》時,固以點出此倫理本位底社會如何不同於

    西洋之個人底社會或社會本位地社會;然只模糊意識到它是家族本位底宗法社會之一種蛻

    變,還未十分留意其所從來。最後方曉得孔子特別著眼到此,而下了一番工夫在。這就是

    以前我所不了然底『名分』與『正名』。假若不經過這一手,歷史亦許輕輕滑過,而倫理本

    位底社會未必能形成。」(里仁書局,1982,頁 115-116)

    這段梁先生自己早年不喜「名教」,後來至中年深刻反思,才體會、接納「名教」之意義,由

    此證明對幼兒實施禮教,「強制性」可能必要。 27 沈清松,《現代哲學論衡》,黎明公司,1988,引哈伯瑪斯(Jurgen Habermas,1918-)語:「在

    知識啟蒙之後,往往有價值啟蒙,促使知識份子自覺作價值反省,自我限制其知識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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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恰於此,荀子接續上孔子「性相近,習相遠」思想,荀子的提法是:「禮義積偽

    (「偽」、善)者豈人之本性哉」、「性偽合,天下治。」(〈禮論篇〉)(孟子則提出「人

    仁合」,〈盡心下〉:「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性偽合」、「人仁合」

    兩命題皆指:自然本質的人[人、性]與倫理觀念[仁、禮義]相結合,結合的

    果叫做「道」、「聖人」。)「性偽合」是一個道地的心性之學的命題,依荀子,善

    或聖人是每一個人都有其潛能的,凡是只要是經過自覺有意願地向學:

    伏術為學,專心一致,思索熟察,加日懸久,積善而不息,則參於天地,

    通於神明矣。[…]夫人雖有性質美而心辯知,必將求賢師而師之,擇良

    友而友之,則所聞者堯舜禹湯之道也,所見者忠信敬讓之行也。身日進於

    仁義而不自知也。靡使然也。(〈性惡篇〉)

    誦數以貫之,思索以通之,為其人以處之,除其害以持養之,使目非是無

    欲見也,使耳非是無欲聞也,使口非是無欲言也,使心非是無欲慮也。及

    至其致好之也,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聲,口好之五味,心利之有天下。

    是故權利不能傾也,群眾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蕩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

    夫是之謂德操。德操然後能定,能定然後能應。能定能應,夫是之謂成人。

    (〈勸學篇〉)

    「偽」是後天習得的(by acquisition, not by birth),起於記誦道德德目,遇到狀況時,幾度尋思與反省(積思慮),選擇一個最恰當的方向與態度,成為當事人

    的即時行為。相關詞例:

    「博聞先王之道,而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勸學篇〉) 「志意修則驕富貴,內省則外物輕矣。」(〈不苟篇〉) 「壹於道則正,以正志行察論。」(〈解蔽篇〉) 「言以類使,志以禮安。」(〈君子篇〉) 「篤志而體,君子也。」(〈儒效篇〉) 「與之權利、聲色、患險,觀其能安敬邪?」(〈君道篇〉) 「唯仁之為守,唯義之為行。誠心守仁則形,形則神,神則能化矣。誠心

    行義則理,理則明,明則能變矣。變化代興,謂之天德。」(〈不苟篇〉)

    祁潤興以「人文化成」詮釋「偽」,以「邏輯特設」領會「性惡」之「惡」,

    對「化性起偽」給出新的理解視野。祁潤興對「智慧」的性偽之分作這樣的理解,

    他說28:

    智慧的性、偽區分是相對的。智慧的本性是自然的、先天的;智慧的「偽」

    是文化的、後天的。「所以知之在人者謂之智,知有所合謂之知。所以能

    之在人者謂之能,能有所合謂之能」(〈正名篇〉)。一旦自然智慧因合理化而「文

    理隆盛」、趨於完善時,性偽就由分到合了。「無性,則偽無所加;無偽,

    28 祁潤興:〈人性:自然奠基、人文化成與價值創造-先秦人性論的現代詮釋〉,《孔子研究》,1997 年第 1 期,頁 12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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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則性不能自美」(〈禮論篇〉)。既然人性能夠通過人文化成(「偽」)而完善,那

    麼,荀子的性惡主張,就只能是人性可趨惡的邏輯特設。假定社會沒有禮

    義法度,由於人性潛在的趨惡可能,完全「從人之性,順人之情」,那就

    會「必出於爭奪,合於犯分亂理而歸於暴」(〈性惡篇〉)。因此,為了防止人性

    趨惡的可能轉化為現實,社會文化系統單有道德理想是不夠的,必須「為

    之立君上之勢,明禮義以化之,起法正而治之,重刑罰以禁之,使天下皆

    出於治、合於善也」(〈性惡篇〉)。這條社會行為他律的人性完善策略,反映了

    荀子學說所特有的政治現實主義情趣。

    以上,祁潤興使用眾所熟悉的「人文化成」釋「偽」,使荀學積極面豁然開

    朗。在荀子現實主義思路中,「惡」是荀子對人性的「邏輯特設」而已,不必執

    實探究怎麼個「惡」法。總而言之,荀子希望:途之人、百姓的內心必須做正確

    選擇,內心持續向「道」、嚮往「聖人」境界。這是一個無窮之路,曾子曰:「士

    不可不弘毅,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所以說「偽」(人

    文化成)是荀子對當時公務倫理、學術界和民眾的一個「價值啟蒙」(an enlightenment of value)。以公務倫理為例,政府各級公務人員經由「朝廷隆禮」(〈富國篇〉),「儒者在本朝則美政」、「禮節修於朝」(〈儒效篇〉),則「…之屬為之化而順

    (順從和諧),暴悍勇力之屬化而愿(老實忠厚),旁辟曲私之屬化而公(公正),

    衿糾收繚之屬(暴躁、不可理喻的人)化而調(心平氣和),夫是之謂『大化至

    一』。」(〈議兵篇〉)

    五、結語

    一、孔子思想以「仁本禮用」為綱領,指點民族文化的道德理想與文化素質教育。

    「仁」是一種德性生命,以感通為性,以潤澤為用,由近及遠層層推擴出去。

    「禮」是文化,「克己復禮」是使在生活世界的視聽言動、舉措呈現高文化

    素質。孔子提出「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禮樂化性」),指出才智藝

    能卓越的人更應德性成熟。指點後儒者,道德與文化素質的價值、比才智藝

    能來得高。日用常行的實踐與道德形上學同樣重要。

    二、孔子提出「性相近,習相遠也」、性先禮後。孔子重視主體省思其行為,首

    先開發主體的能動性,仁智雙彰,以仁統智。後代儒學有不同繼承與詮釋。

    孟子趨向禮樂道德內在化,開發人性的根源,掌握良知善性,將「性近」發

    展為「性同」。荀子趨向客觀規範與外在強制,對舉「性」、「習」,開發禮樂

    習俗化性說,是廣義的「化性起偽」。荀子對舉「性」、「偽」,譴責順情欲而

    「犯分亂理」、「偏險悖亂」,同時指出「途之人」莫不有「仁義法正」之資、

    具,鼓勵伏術向學、自我精進,「[心]思慮以求知之(之,禮義)」,這是狹

    義「化性起偽」。它發展孔子「習相遠」所蘊含之克服不良習俗、化成禮樂

    習俗。荀子重視「思索以通之」,對「材性知能」進行「知有所合、能有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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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合」的價值轉換,涉及主體自我改造的可能,是對孔子的「思」、「志」與孟

    子「良知良能」的繼承轉化,從而深化「化性起偽」的詮釋。

    三、面對民眾政治覺醒,舊的禮治秩序為之解體,荀子堅持周文領導的正確性,

    一方面提出道德地位的平等,「眾庶百姓之子孫,勵於禮義,則歸之士大夫」,

    另一方面主張義務教育,申論「堯禹君子,非生而具者也,起於變故、成乎

    修為,待盡而後備」,凡有志仕進的青年,不能光靠「材性知能」比人強,

    更需服膺禮教、使「注錯習俗之節當」才行,荀子將聖人平民化,鼓勵民眾

    經由教養這個門檻(threshold)改變、提升社會身份。

    四、百家爭鳴是知識的啟蒙運動,然而過度個人化瓦解整體秩序,嚮往傳統禮樂

    文明的儒者,或掌握人性的根源,把禮樂道德個體化、內在化(孟子),或

    對人們天生才智(原生「知能」)提出質疑。要求自我否定,從而掙脫情欲

    轄制,遂以「性惡」為邏輯特設,主張經由強制(義務)教育,「齊之以禮」,

    「化性起偽」,「偽」就是人文化成,荀子以「偽」作為對百家與民眾的價值

    啟蒙(哈伯瑪斯所謂「第二次啟蒙」)。

    五、值禮樂文明第一次文化危機時期,荀子力主知識多元、價值歸一,呼籲返回

    孔子、仲弓之道,傾全力闡發以「性偽之分」為基礎的「性偽合」思想:「性

    偽合,天下治。」(〈禮論篇〉)「性偽合」這一心性學的命題,指善(仁義法

    正)是每一個人潛能中原有的,經過自覺有意願地向學必能「成聖」,這是

    對孔子「成人」的理論發展。它與孟子「人仁合」(〈盡心下〉:「仁也者,人

    也。合而言之,道也。」)異曲同工,成就人文化成。故孟、荀咸尊夫子之

    業而並稱大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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