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人的精神家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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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email protected] 2018 11 21 466 读书人的精神家园 本刊主编:吴子桐 本版编辑:赵雅茹 电话: 010-88819159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合办 http://iculture.f l trp.com 上世纪80年代初从西方泛起的超人类 学思潮( le transhumanisme ),仿佛一场“普 罗米修斯幻梦”,渴想让人类通过科技 增强智力和体能,超越神灵的戒律,变 为超级“后人类”。眼下,它以无节制开 拓“人工智能”驱动,奔逐于迈向未来宇 宙的“名利场”,给启蒙哲学带来的“进 步”投下日益扩展的阴影,令世界不安。 对此,已故科学家霍金和著名新科技企 业家埃隆 · 马斯克都发出过给全世界的 严重警示。 作为一种科幻,“普罗米修斯幻梦” 原起始于中欧山国瑞士。追忆畴昔,两 位英吉利“短命诗人”拜伦和雪莱 1816 5 月同游欧陆,到科洛尼莱蒙湖峭岸上的 迪奥达蒂别墅小憩。陪伴他俩来的是一 对窈窕淑女:雪莱的未婚妻玛丽及其同 父异母姊妹克莱尔 · 克莱尔蒙特。克莱 尔迷恋美男子拜伦,其时正怀着二人的 女儿阿莱格拉。跟四人同行的还有拜伦 的私人医生,年轻作家约翰 · 波利多里。 当年,印度尼西亚松巴哇岛活火山 爆发,造成七万余人死亡。整个欧洲笼 罩在从远方飘来的弥天烟尘里,加上数 日大雨连绵,全然一片世纪末景象。一 夕,这几个异域客在下榻的别墅里共读 贝努瓦 · 艾利耶斯翻译的德国鬼怪故事, 一齐沉浸在幽灵游荡的氛围之中。在周 遭阴森的死寂里,拜伦提议在座者每人 写一篇哥特式的“幽灵奇传”,以填补虚 空,摆脱浪漫时代抑郁的“世纪病”。不 过,两个诗人却没有动笔,唯有波利多里 杜撰了哥特式“黑色话本”《吸血鬼》。而 玛丽 · 雪莱则于 1818 年以笔名发表了科 幻恐怖小说《弗兰肯斯坦,或现代普罗米 修斯》,距今整整二百个春秋。 玛丽 · 雪莱的怪诞作品冲击启蒙哲 学的“乌托邦”,两个世纪以来被译成各 种文字,陆续拍成 150 多部影片,影响波 及全球。它不仅震响现代科幻文学先 声,而且特别为当下“超人类主义”的吹 鼓手,以及漠视伦理、热衷于开发“人工 智能”的盲目追随者们敲起警钟,劝戒普 罗米修斯的弟妇、好奇的潘多拉切勿再 打开装满灾难的危险“魔盒”。 玛丽先于夫婿雪莱,在后者写出长 诗《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前一年发表了 关于“现代普罗米修斯”的传奇。她塑造 的人物维克多 · 弗兰肯斯坦是个“现代普 罗米修斯”,迥异于雪莱描绘的为人类取 火而受到天王宙斯惩罚的巨人泰坦,弗 兰肯斯坦的造物成了一个对人类充满仇 恨、寻机报复的人海妖魔。在玛丽 · 雪莱 笔下,主人公、瑞士解剖学者维克多 · 兰肯斯坦男爵突发奇想,从普罗米修斯 采用黏土捏人的奇迹中获得灵感,搜集 人体残肢拼成活人,向天道挑战。孰料, 人造“亚当”难以融入人类社会,在瑞士 学者的洞房杀死新娘伊丽莎白,继而逃 至北极自裁。弗兰肯斯坦本人亦自食其 果,衔恨而死。一出人间悲剧! 玛丽 · 雪莱出身于英国精神贵族之 家,父母均为哲学家。父亲威廉 · 葛德 文结交诗人柯勒律治和达尔文的祖父 伊拉斯谟斯,成为“无政府”思想的先 驱, “摩罗诗派”的精神源泉。母亲玛丽 · 沃斯通克拉夫特曾于 1792 年赴巴黎观察 法国大革命,并以其檄文《维护妇女权 利》驰名英伦三岛,于 1797 年在伦敦逝 世。玛丽 · 雪莱深受双亲智慧滋养,英年 显露文学才华,写出历史小说《瓦勒佩 嘉》和《最后的人》,以及诸多游记,启发 了雪莱的文学创作。她 21 岁上写出的不 朽之作《弗兰肯斯坦,或现代普罗米修 斯》先验地披露了“启蒙哲学”光明的暗 面,具有预兆性的划时代意义。 小说提出了科学进步有朝一日会反 制人类、灭绝人伦的现实问题,认为这将 会导向“超人类学”及其“人造人化”( robotisation )实践。联系当今现实,这一趋 向正在日益导致机器“人类化”和人类 “机器化”,最终可能形成人被融入电脑, 由“机器人”一统天下,一切由“人工智 能”操控的可怖局面。到那时,人将不 人,再无“人性”可言了。 玛丽 · 雪莱的作品超过《德古拉》《人 狼》和《象人》等玄怪故事,像一面哲学透 镜,反证卢梭“自然造物”和“回归自然” 的理想,实际上是对实验科学工作的针 砭。她以反乌托邦的姿态,动摇“启蒙哲 学”的唯物信念,抨击自以为是的理性和 单纯追逐“进步”的乐观。她的小说仿效 普罗塔克《列传》,尤其是卢梭《新爱洛绮 丝》的书信体文学结构,以弥尔顿《失乐 园》的史诗笔触,在理性迷宫中抒情,充 溢哥特式的放怀想象。女作家阐述卢梭 关于科学与艺术导致人类腐败、道德沦 丧,“人类精神”进化将造成社会不平等 的哲学命题。瑞士学者维克多 · 弗兰肯 斯坦处心积虑创获的“人造人”希图凭借 卢梭的“内在之光”,排除人类“内患”。 这个造物乞灵于卢梭的《独自漫步者遐 想》,操卢梭的话语在人间博取同情,实 现“后人类”的乌托邦。然而,他的一厢 情愿处处碰到阻障,转而仇视起社会。 现实表明,弗兰肯斯坦的造物是难以生 存于尘世的。1781 年,卢梭的《语言起源 评论》发表,弗兰肯斯坦所造怪物的厄运 恰成卢梭所发挥之关于社会孤独伦理的 反响。卢梭在他的著作中指出: “一个人 被抛弃在地面上任人摆布,会变成一头 猛兽。他惊恐万状,会对他人恣肆施 暴。”据此,可以确认卢梭在《论人类不平 等的起源和基础》中关于“进步”会危及 人类的论断。日内瓦大学现代历史教 授、科幻文学专家米歇尔 · 波莱日前在 《弗兰肯斯坦,启蒙哲学的悖论》一文里 分析:“像弗兰肯斯坦制造的生灵一样, 卢梭所称‘野人’,考虑的只是如何保护 自己的生命。一旦与社会交往,他会因 掌握知识而败坏。若说个人可臻于完 善,人类历史上每有一次进步,接踵而来 的却是倒退。一切改进都造成环境等方 面的恶化,导致社会不平等显现。科学 与艺术一味前进,必然带来风俗的衰 败。” 乍听起来,这番话似乎是顽固生态 保守派欲螳臂当车,阻止人类社会向前 发展。但是,仔细琢磨一下,以辩证观点 来看,会发现此中确有真意,是玛丽 · 莱留下来的警世通言。今岁适值她的小 说《弗兰肯斯坦,或现代普罗米修斯》发 表二百周年,巴黎放映海法 · 阿勒-曼苏 尔拍摄的影片《玛丽 · 雪莱》,塞纳音乐 厅以两百参与者的规模表演马克 · 维瑟 根据玛丽 · 雪莱小说改编的大型音乐 剧。法国报界竞相发表社论和署名文 章,书店橱窗里摆出玛丽 · 雪莱小说的 最新版本,称赞这位女性是一个杰出的 “女预言家”。 21 世纪出现如此规模和强度的新 “玛丽 · 雪莱热”,只缘被一些智者称为 “世界最危险意念”、会“危及宇宙生存” 的预言正在变为现实。马克斯 · 莫尔等 美国未来学者,以及法国、瑞士一些学术 团体发挥 1957 年出现的“超人类主义”概 念,本着启蒙哲学精神,宣扬人类有可能 依靠近几十年来的新兴生态科技,将自 己改善成身心不凡的“后人类”。求“进 步”心切的超人类主义者被玛丽 · 雪莱言 中,正不顾一切投身研制“人造人”,掀起 “机器人”热浪。在市场盈利的驱动下, 全球业已翻滚起“人工智能”企业的竞争 狂潮。各国纷纷投入巨资,大有不可逆 转、普通公民无法阻挡之势。目下,全球 过度工业化,气候转暖趋势加剧。极地 升温,南极尤甚,冰山大片融解,人们仿 佛看到玛丽 · 雪莱笔下的人造恶魔从冰 层下复活重来。须知,那位瑞士的解剖 学专家还曾迎合怪物的需求,为他造出 过一个女妖当配偶。如果人妖夫妻传种 接代,生物学混沌衍生的“后人类”简直 不堪设想。 为此,美术评论家法勃里斯 · 布斯托 在一篇专论里抨击超人类主义,声言: “这 种极其危险的意识形态召唤人类消亡,转 变成后人类,机器人不复是科幻,它们已 在行动。我们应该高度警惕,予以反对。 这场搏斗似乎无形,可用不了十年, ‘超人 ’就可能掌权。”这一论断是否耸人听闻, 目前尚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数学家塞 德里克 · 维拉尼预言,作为人工智能,或曰 “机械智能”特殊功效的全方位机器人化, 很快会主宰世界。且看,香港制造的“索 菲娅”已在沙特阿拉伯取得了正式女公民 的资格。 法国一些人反对机器人的思潮并非 始于今日。巴黎《生命》杂志今年 6 7 日发表作家让-克洛德 · 吉依波的署名 文章。作者回顾法国老作家乔治 · 贝尔 纳诺斯上世纪 40 年代流亡巴西时所写 的 檄 文《法 国 反 对 机 器 人》 (La France contre les robots)。他根据现代信息社 会迅猛发展,一切由数位操控和编程化 的趋势,从现代文明摧毁人类内心生活 角度,肯定贝氏当年反对“人工智能化” 失控的观点是颇有远见的预言,道出了 为人类前途忧虑者的心声。法国《方 位》杂志新近报道,教宗方济各在他罗 马居住的圣殿接见热心“人工智能”的 埃里克 · 萨罗彼克,对彼“后人类”设想 相当感兴趣。那位宗教界的“硅谷之 友”鼓吹“资本主义与进步”,高唱“科技 不该只是个偶像,而应被尊为‘圣像 ’”。他随后到巴黎游说,不遗余力推广 “人工智能”企业,在腐朽的旧世界废墟 上为未来人类开辟高科技前程,以适应 人类学仿生的安全需求。 说到人类前途,笔者想到法国贵族 作家维里耶 · · 利尔-亚当揭露科学隐 患 的《未 来 夏 娃》 (1886 年) 和英国作家狄 更斯。后者批判“利润文明”的基础,于 1861 年发表《远大前程》,描写伦敦两个不 同世界的联系,还在小说《双城记》里谈工业 化时代时说: “当前是最为美好,同时也最恶 劣的时代”。也许,此语道出了我们这个纪 元的特质,思之意味深长。 “普罗米修斯幻梦”的不祥之兆 ■沈大力 · 稿人们总喜欢将这个世界上的人分成好人 和坏人,譬如说“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 老了”,可见,人即便老了,还是一定要分成好 人与坏人的。当今世界好像坏人越来越多, 好人越来越少,好人都不知去了哪里,于是有 了“好人难寻”的感慨。在这种背景下,读读 美国当代作家弗兰纳里 · 奥康纳( Flannery O Connor,1925-1964 )的《好人难寻》,或者还 真能有些启示。 《好人难寻》是奥康纳的一篇著名的短篇 小说,也是她一部短篇小说集的书名。《好人 难寻》描写一家六口在假日开汽车出去旅游, 路上遇上车祸,并且莫名其妙地遇害的故 事。“老太太不肯去佛罗里达,她要去东田纳 西见老熟人。”老太太的理由是,报纸上登载: “这儿有个自诩与社会‘格格不入’的逃犯,刚 从联邦监狱越狱,正向佛罗里达逃窜。”老太 太的儿子、媳妇对这样的理由都不屑一顾:一 个越狱逃犯,怎么可能碰巧与他相遇呢?于 是,第二天,这位老太太、她的儿子和媳妇以 及他们的三个年幼的孩子上车出发了。“这年 头都不知道该信谁”“人心不古啊”“上帝的这 个青青世界,再也没有人能信得过了”……这 是小说中人物的一些对话,烘托那个刚刚越 狱的、自称“格格不入”的人的出场。这一家 六口阴差阳错地上了一条小路,不幸翻了车, 遭遇了那个“格格不入”者和他的两个同伙。 这三人无缘无故地将这一家人全部枪杀了。 唯一可以说得过去的理由也许是,老太太一 眼就认出了那位“格格不入”者,那人好像很 开心,说:“太太,要是你没认出我,对你们倒 未尝不是件好事。”看来,这位老太太还缺少 点生活的智慧,面对越狱者应该假装不认识 才对,如何能一口就说出来呢?果然,越狱犯 先将这对父子带入树林枪杀了,然后是年轻 的母亲和她的女儿,还有那个在熟睡中的宝 宝。最后,“格格不入”者对那位虔诚的老太 太当胸连开三枪后说:“她的废话真多”,“她 可以变成个好人,要是每分钟都有人对她开 枪 的 话 ”。 那 个“格格不入”者最后说:“人生 没有真正的乐趣。”小说将这一罪行写得十分 干净、冷静,没有丝毫的夸张做作,甚至看不到 或者说感觉不到作者的一丝同情和愤怒。这 大概就是奥康纳小说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吧。 奥康纳是如何界定这个世界的好人和坏 人呢?她又是如何认定这个世界好人难寻 呢?那位老太太曾对“格格不入”者说“我知道 你是个好人”,然而后者显然不是; “格格不入” 者说老太太“可以变成个好人”,可见她还不 是。看来,好人与坏人是相对的,是可以变化 的。 “格格不入”者在指示同伙杀人后说: “我发 现犯罪没有什么了不起。既可以这么干也可 以那么干。杀死一个人或者从他车上卸下个 轮胎,都一样,因为你迟早会忘记你做过什么, 只是为你的行为受到惩罚。”在奥康纳看来,如 果没有上帝,也就无所谓犯罪还是不犯罪,也 就难以分辨谁是好人或者坏人。“奥康纳是位 敬虔的教徒,同时也是一位世俗文化生活的 敏锐的观察者和致力书写基督教信仰的作 家。在她短暂的一生中,基督教信仰始终是 主要基调。她的床头总是放有三本书,分别 是祷告书、弥撒书和圣经。”在现代人看来,上 帝并不存在,因此可以胡作非为;不过这个世 界上还有法律,法律惩罚罪犯,但并不能分辨 好人与坏人,并且经常错误地惩罚好人。奥 康纳的思想并不简单,宗教的、政治的、法律 的、伦理的、道德的思考和判断常常纠缠在一 起。 “奥康纳的宗教思想混合了哲学、神学、圣 经象征手法、伦理学以及美学。任何要对她 的思想做出认真考察的人都不可能忽略这一 多样化的特征。”奥康纳的这些观念和思想应 该都与奥康纳的特殊生活环境与成长历程有 关。法国当代著名作家勒克莱齐奥说:“我相 信,就像弗兰纳里 · 奥康纳说的,一个小说家 最后总会写到他的童年,这是必须的,是这个 时期决定了他的命运。”因此,关于奥康纳,我 们应该从她的童年和成长经历说起。 奥康纳是继福克纳之后美国南方最杰出 的作家。1925 3 25 日,奥康纳出生于佐 治亚州的萨凡纳( Savannah )。然后她按部就 班上完了小学、中学和大学。1947 年奥康纳 在衣阿华大学获得艺术硕士学位。1950 她发现自己患了当时的不治之症红斑狼疮, 她父亲就是 44 岁时死于此病的。于是,她回 到母亲的农场边疗养边写作。奥康纳还是一 个痴迷鸟类的作家,她在自己房子周围养了 许多不同的鸟,尤其是养了一大群孔雀。她 在《鸟中之王》一文中写道:“我是当地唯一愿 意养孔雀的人,这样做需要的不仅仅是耐心 ……我打算坚持下去,让孔雀继续繁殖,因为 我确信,到最后,我能听到的最后的话就是它 们的叫声。”一个卖篱笆桩的人曾经养过八十 只孔雀,养这些孔雀开销大,又很麻烦,它们 吃花、果实、蔬菜,同时园子里总是被它们弄 得一片狼藉。于是这位卖篱笆桩的人把孔雀 都杀了吃了。与那位卖篱笆桩的人相比,奥 康纳应该算是个好人,她不仅有耐心,而且还 有爱心,但患上不治之症的却是奥康纳。 1955 年她就不得不拄着拐杖走路。她顽强 地与病魔作斗争,坚持写作。1964 年奥康纳 病逝,享年 39 岁。 对于一个作家而言,其成就的大小与他 活的岁数并没有多少必然联系。有的作家, 譬如歌德和托尔斯泰,活了八十多岁,阅历丰 富、成就卓然;然而有些作家,譬如拜伦、雪 莱、济慈、勃朗特姊妹等也就活了三十岁左 右,但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却也不可忽视、不可 动摇。卡夫卡只活了不到 41 岁,但其文学成 就及影响早已超越了他那个时代;奥康纳的 寿命甚至比卡夫卡还短,但她在美国文学史 上的地位应该可以与卡夫卡媲美。 奥康纳在卡夫卡去世一年之后出生,但 比仅活了 41 年的卡夫卡的生命还要短促,只 活了 39 岁。像卡夫卡一样,她也没有结婚, 甚至都没有谈过恋爱,而卡夫卡却并不缺乏 恋爱,甚至性爱。奥康纳没有家庭、没有孩 子,孑然一身,最后只有母亲陪伴在她身边, 卡夫卡虽然没有自己的家庭,但父母健在,还 有三个爱他的妹妹。奥康纳 25 岁就疾病缠 身,并且这种疾病没有痊愈的希望,这将是怎 样一种绝望?卡夫卡患有肺病,但疾病在他 身上发作时他已经 34 岁了,况且这种疾病也 并非就是绝症,卡夫卡原本是有可能治愈疾 病的。卡夫卡英年早逝,奥康纳更是如此,奥 康纳似乎在接续卡夫卡的悲剧。人生无常、 生命有限,但人生是否精彩并不在于活着的 岁数的长短,作家伟大与否也并不在于写作 的数量。 奥康纳的作品不多,有两部并不太长的 长篇小说《慧血》( Wise Blood, 1952 )和《强 暴的人夺走了它》(The Violent Bear It Away, 1960),两部短篇小说集《好人难寻》 A Good Man Is Hard to Find, 1955 )及她 死后出版的《上升的一切必然汇合》( Every Thing Rises Must Converge, 1965 ),这两个 集子共包括短篇小说 19 篇。“奥康纳有着强 烈的宗教信念,这些信念是她智识生涯和美 学生活的中心,在她看来这些信念大大超过 了她所属的性别、地域和种族以任何形式对 她情感的塑造和影响。”她的小说具有某种黑 色幽默的风格。她作品的主题就是描写邪 恶、赎罪和得救。她的创作带有南方文学的 特征:浓厚的历史意识、细腻的心理描写和怪 诞的人物形象。 奥康纳一生平凡而神秘,集作家、批评 家、知识女性、幽默家、天主教徒、鸟类爱好者 于一身。“作为一名南方作家,奥康纳利用自 己的多重边缘身份穿梭于不同的文化层面, 创作出了迥异于时代的奇特作品,她是生活 在以新教群体为主的美国南方‘《圣经》地带’ 的罗马天主教徒,在现代的美国社会中,却虔 诚地笃信托马斯主义;一位始终单身的现代 南方知识女性,却述说着一个又一个家庭中 的无爱或无性的婚姻;一位在创作之初就患 上了导致她父亲死亡的不治之症的独生女 儿,记录着南方家庭中奇特的亲子关系。她 的作品中的人物被大多数读者看作是畸形 人,了解她的生活环境的人们却感叹其真实 性。”奥康纳创造了一种“畸形的真实”,正如 卡夫卡创造了一种“荒诞的真实”。 较之福克纳和艾里森,奥康纳更似一个 脆弱而敏感的女性,这既是指她的性格,当然 也包括她的小说风格。但她的小说除了脆弱 和敏感外,还包含着更丰富的内容。它们粗 野、残酷,甚至怪诞(虽然她本人反对这种提 法)。她的小说充满了宗教的想象和象征,人 物出现在异常怪诞的环境中,并由环境牢牢 控制,以致读者也不知如何寻找由作者展示 的宗教意义。奥康纳曾在一封信中提到,她 在为所有那些认为上帝已经死去的人们写 作。在文章中,她说,她用充满暴力、令人震惊 的故事作为一种手段来使她的读者在惊愕之 中萌生信仰,只是因为没有任何其他方式能 够打动他们。她将她在小说中使用极端残忍 的情节比作人们对近乎耳聋的人讲话必须大 声喊叫。没有信仰就没有好人。至此,我们 大概知道为什么奥康纳认为好人难寻了。 奥康纳在短暂的一生中一直在与病魔搏 斗,在死亡线上挣扎,她太缺乏人类的基本感 —“爱”了。这使她一方面在作品中大力 铺陈暴力、死亡、变态、怪诞;另一方面又虔诚 地向宗教求救,以超越这无法忍受的现实环 境。因此,她描写扭曲的人格与变态心理既 是由于她缺乏爱,又出于她对爱的强烈希冀, 而她对宗教的热忱实在是她在追求爱失败后 的无奈选择。同时,因为作者将这一切浓缩 在南方历史意识中,又通过一种隐喻和象征 的抒情笔调来叙写,因此,她的作品的意义与 价值便不再局限于自己生活的那个狭窄的圈 子和短暂的岁月了。奥康纳由此便真正超越 了生活,超越了自己。 奥康纳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半个多世纪 了,有关她的研究成果却与日俱增。这个世 界究竟是一个好的世界,还是一个坏的世界? 在一个好的世界里如何会出现坏人?正如在 一个坏的世界里又如何会产生好人?一个好 的世界如何可以让一个如此优秀的作家在如 此年轻的时候离去?一个坏的世界如何可以 让一个优秀作家的作品广泛流传、深入人心? 奥康纳写了《好人难寻》,她自己应该是这个世 界上的好人。然而,好人并未得到好报,她早 早地患上了难以治愈的红斑狼疮,早早地离 开了这个世界。但这个世界又给了她足够多 的回报,况且,如果不是疾病和那种面对死亡 的思考,奥康纳何以能写出如此非同寻常、惊 世骇俗的作品呢?奥康纳说:“最近几年我在 思考两件事:病痛和成功。其中之一单独并 不会给我太大影响,但是两者结合起来则对 我影响巨大……我认为那些没有得病的人失 去了上帝的一次恩典。”因此,尽管好人难寻, 但是,我们并没有,也不应该因此而失去信 心。 “好人难寻”吗? ■曾艳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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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ail protected] 2018年11月21日

第466期

读书人的精神家园

■本刊主编:吴子桐 ■本版编辑:赵雅茹 ■电话:010-88819159

中 华 读 书 报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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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80年代初从西方泛起的超人类

学思潮(le transhumanisme),仿佛一场“普

罗米修斯幻梦”,渴想让人类通过科技

增强智力和体能,超越神灵的戒律,变

为超级“后人类”。眼下,它以无节制开

拓“人工智能”驱动,奔逐于迈向未来宇

宙的“名利场”,给启蒙哲学带来的“进

步”投下日益扩展的阴影,令世界不安。

对此,已故科学家霍金和著名新科技企

业家埃隆·马斯克都发出过给全世界的

严重警示。

作为一种科幻,“普罗米修斯幻梦”

原起始于中欧山国瑞士。追忆畴昔,两

位英吉利“短命诗人”拜伦和雪莱1816年

5月同游欧陆,到科洛尼莱蒙湖峭岸上的

迪奥达蒂别墅小憩。陪伴他俩来的是一

对窈窕淑女:雪莱的未婚妻玛丽及其同

父异母姊妹克莱尔·克莱尔蒙特。克莱

尔迷恋美男子拜伦,其时正怀着二人的

女儿阿莱格拉。跟四人同行的还有拜伦

的私人医生,年轻作家约翰·波利多里。

当年,印度尼西亚松巴哇岛活火山

爆发,造成七万余人死亡。整个欧洲笼

罩在从远方飘来的弥天烟尘里,加上数

日大雨连绵,全然一片世纪末景象。一

夕,这几个异域客在下榻的别墅里共读

贝努瓦·艾利耶斯翻译的德国鬼怪故事,

一齐沉浸在幽灵游荡的氛围之中。在周

遭阴森的死寂里,拜伦提议在座者每人

写一篇哥特式的“幽灵奇传”,以填补虚

空,摆脱浪漫时代抑郁的“世纪病”。不

过,两个诗人却没有动笔,唯有波利多里

杜撰了哥特式“黑色话本”《吸血鬼》。而

玛丽·雪莱则于 1818 年以笔名发表了科

幻恐怖小说《弗兰肯斯坦,或现代普罗米

修斯》,距今整整二百个春秋。

玛丽·雪莱的怪诞作品冲击启蒙哲

学的“乌托邦”,两个世纪以来被译成各

种文字,陆续拍成 150多部影片,影响波

及全球。它不仅震响现代科幻文学先

声,而且特别为当下“超人类主义”的吹

鼓手,以及漠视伦理、热衷于开发“人工

智能”的盲目追随者们敲起警钟,劝戒普

罗米修斯的弟妇、好奇的潘多拉切勿再

打开装满灾难的危险“魔盒”。

玛丽先于夫婿雪莱,在后者写出长

诗《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前一年发表了

关于“现代普罗米修斯”的传奇。她塑造

的人物维克多·弗兰肯斯坦是个“现代普

罗米修斯”,迥异于雪莱描绘的为人类取

火而受到天王宙斯惩罚的巨人泰坦,弗

兰肯斯坦的造物成了一个对人类充满仇

恨、寻机报复的人海妖魔。在玛丽·雪莱

笔下,主人公、瑞士解剖学者维克多·弗

兰肯斯坦男爵突发奇想,从普罗米修斯

采用黏土捏人的奇迹中获得灵感,搜集

人体残肢拼成活人,向天道挑战。孰料,

人造“亚当”难以融入人类社会,在瑞士

学者的洞房杀死新娘伊丽莎白,继而逃

至北极自裁。弗兰肯斯坦本人亦自食其

果,衔恨而死。一出人间悲剧!

玛丽·雪莱出身于英国精神贵族之

家,父母均为哲学家。父亲威廉·葛德

文结交诗人柯勒律治和达尔文的祖父

伊拉斯谟斯,成为“无政府”思想的先

驱,“摩罗诗派”的精神源泉。母亲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曾于1792年赴巴黎观察

法国大革命,并以其檄文《维护妇女权

利》驰名英伦三岛,于 1797 年在伦敦逝

世。玛丽·雪莱深受双亲智慧滋养,英年

显露文学才华,写出历史小说《瓦勒佩

嘉》和《最后的人》,以及诸多游记,启发

了雪莱的文学创作。她21岁上写出的不

朽之作《弗兰肯斯坦,或现代普罗米修

斯》先验地披露了“启蒙哲学”光明的暗

面,具有预兆性的划时代意义。

小说提出了科学进步有朝一日会反

制人类、灭绝人伦的现实问题,认为这将

会导向“超人类学”及其“人造人化”(ro⁃botisation)实践。联系当今现实,这一趋

向正在日益导致机器“人类化”和人类

“机器化”,最终可能形成人被融入电脑,

由“机器人”一统天下,一切由“人工智

能”操控的可怖局面。到那时,人将不

人,再无“人性”可言了。

玛丽·雪莱的作品超过《德古拉》《人

狼》和《象人》等玄怪故事,像一面哲学透

镜,反证卢梭“自然造物”和“回归自然”

的理想,实际上是对实验科学工作的针

砭。她以反乌托邦的姿态,动摇“启蒙哲

学”的唯物信念,抨击自以为是的理性和

单纯追逐“进步”的乐观。她的小说仿效

普罗塔克《列传》,尤其是卢梭《新爱洛绮

丝》的书信体文学结构,以弥尔顿《失乐

园》的史诗笔触,在理性迷宫中抒情,充

溢哥特式的放怀想象。女作家阐述卢梭

关于科学与艺术导致人类腐败、道德沦

丧,“人类精神”进化将造成社会不平等

的哲学命题。瑞士学者维克多·弗兰肯

斯坦处心积虑创获的“人造人”希图凭借

卢梭的“内在之光”,排除人类“内患”。

这个造物乞灵于卢梭的《独自漫步者遐

想》,操卢梭的话语在人间博取同情,实

现“后人类”的乌托邦。然而,他的一厢

情愿处处碰到阻障,转而仇视起社会。

现实表明,弗兰肯斯坦的造物是难以生

存于尘世的。1781年,卢梭的《语言起源

评论》发表,弗兰肯斯坦所造怪物的厄运

恰成卢梭所发挥之关于社会孤独伦理的

反响。卢梭在他的著作中指出:“一个人

被抛弃在地面上任人摆布,会变成一头

猛兽。他惊恐万状,会对他人恣肆施

暴。”据此,可以确认卢梭在《论人类不平

等的起源和基础》中关于“进步”会危及

人类的论断。日内瓦大学现代历史教

授、科幻文学专家米歇尔·波莱日前在

《弗兰肯斯坦,启蒙哲学的悖论》一文里

分析:“像弗兰肯斯坦制造的生灵一样,

卢梭所称‘野人’,考虑的只是如何保护

自己的生命。一旦与社会交往,他会因

掌握知识而败坏。若说个人可臻于完

善,人类历史上每有一次进步,接踵而来

的却是倒退。一切改进都造成环境等方

面的恶化,导致社会不平等显现。科学

与艺术一味前进,必然带来风俗的衰

败。”

乍听起来,这番话似乎是顽固生态

保守派欲螳臂当车,阻止人类社会向前

发展。但是,仔细琢磨一下,以辩证观点

来看,会发现此中确有真意,是玛丽·雪

莱留下来的警世通言。今岁适值她的小

说《弗兰肯斯坦,或现代普罗米修斯》发

表二百周年,巴黎放映海法·阿勒-曼苏

尔拍摄的影片《玛丽·雪莱》,塞纳音乐

厅以两百参与者的规模表演马克·维瑟

根据玛丽·雪莱小说改编的大型音乐

剧。法国报界竞相发表社论和署名文

章,书店橱窗里摆出玛丽·雪莱小说的

最新版本,称赞这位女性是一个杰出的

“女预言家”。

在21世纪出现如此规模和强度的新

“玛丽·雪莱热”,只缘被一些智者称为

“世界最危险意念”、会“危及宇宙生存”

的预言正在变为现实。马克斯·莫尔等

美国未来学者,以及法国、瑞士一些学术

团体发挥1957年出现的“超人类主义”概

念,本着启蒙哲学精神,宣扬人类有可能

依靠近几十年来的新兴生态科技,将自

己改善成身心不凡的“后人类”。求“进

步”心切的超人类主义者被玛丽·雪莱言

中,正不顾一切投身研制“人造人”,掀起

“机器人”热浪。在市场盈利的驱动下,

全球业已翻滚起“人工智能”企业的竞争

狂潮。各国纷纷投入巨资,大有不可逆

转、普通公民无法阻挡之势。目下,全球

过度工业化,气候转暖趋势加剧。极地

升温,南极尤甚,冰山大片融解,人们仿

佛看到玛丽·雪莱笔下的人造恶魔从冰

层下复活重来。须知,那位瑞士的解剖

学专家还曾迎合怪物的需求,为他造出

过一个女妖当配偶。如果人妖夫妻传种

接代,生物学混沌衍生的“后人类”简直

不堪设想。

为此,美术评论家法勃里斯·布斯托

在一篇专论里抨击超人类主义,声言:“这

种极其危险的意识形态召唤人类消亡,转

变成后人类,机器人不复是科幻,它们已

在行动。我们应该高度警惕,予以反对。

这场搏斗似乎无形,可用不了十年,‘超人

’就可能掌权。”这一论断是否耸人听闻,

目前尚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数学家塞

德里克·维拉尼预言,作为人工智能,或曰

“机械智能”特殊功效的全方位机器人化,

很快会主宰世界。且看,香港制造的“索

菲娅”已在沙特阿拉伯取得了正式女公民

的资格。

法国一些人反对机器人的思潮并非

始于今日。巴黎《生命》杂志今年 6 月 7日发表作家让-克洛德·吉依波的署名

文章。作者回顾法国老作家乔治·贝尔

纳诺斯上世纪 40 年代流亡巴西时所写

的檄文《法国反对机器人》(La Francecontre les robots)。他根据现代信息社

会迅猛发展,一切由数位操控和编程化

的趋势,从现代文明摧毁人类内心生活

角度,肯定贝氏当年反对“人工智能化”

失控的观点是颇有远见的预言,道出了

为人类前途忧虑者的心声。法国《方

位》杂志新近报道,教宗方济各在他罗

马居住的圣殿接见热心“人工智能”的

埃里克·萨罗彼克,对彼“后人类”设想

相当感兴趣。那位宗教界的“硅谷之

友”鼓吹“资本主义与进步”,高唱“科技

不该只是个偶像,而应被尊为‘圣像

’”。他随后到巴黎游说,不遗余力推广

“人工智能”企业,在腐朽的旧世界废墟

上为未来人类开辟高科技前程,以适应

人类学仿生的安全需求。

说到人类前途,笔者想到法国贵族

作家维里耶·德·利尔-亚当揭露科学隐

患的《未来夏娃》(1886年)和英国作家狄

更斯。后者批判“利润文明”的基础,于

1861年发表《远大前程》,描写伦敦两个不

同世界的联系,还在小说《双城记》里谈工业

化时代时说:“当前是最为美好,同时也最恶

劣的时代”。也许,此语道出了我们这个纪

元的特质,思之意味深长。

“普罗米修斯幻梦”的不祥之兆■沈大力

玛丽·雪莱(左)和她的母亲

《弗兰肯斯坦》首版书影

《弗兰肯斯坦》手稿

《弗兰肯斯坦》插画

人们总喜欢将这个世界上的人分成好人

和坏人,譬如说“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

老了”,可见,人即便老了,还是一定要分成好

人与坏人的。当今世界好像坏人越来越多,

好人越来越少,好人都不知去了哪里,于是有

了“好人难寻”的感慨。在这种背景下,读读

美国当代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Flannery O’Connor,1925-1964)的《好人难寻》,或者还

真能有些启示。

《好人难寻》是奥康纳的一篇著名的短篇

小说,也是她一部短篇小说集的书名。《好人

难寻》描写一家六口在假日开汽车出去旅游,

路上遇上车祸,并且莫名其妙地遇害的故

事。“老太太不肯去佛罗里达,她要去东田纳

西见老熟人。”老太太的理由是,报纸上登载:

“这儿有个自诩与社会‘格格不入’的逃犯,刚

从联邦监狱越狱,正向佛罗里达逃窜。”老太

太的儿子、媳妇对这样的理由都不屑一顾:一

个越狱逃犯,怎么可能碰巧与他相遇呢?于

是,第二天,这位老太太、她的儿子和媳妇以

及他们的三个年幼的孩子上车出发了。“这年

头都不知道该信谁”“人心不古啊”“上帝的这

个青青世界,再也没有人能信得过了”……这

是小说中人物的一些对话,烘托那个刚刚越

狱的、自称“格格不入”的人的出场。这一家

六口阴差阳错地上了一条小路,不幸翻了车,

遭遇了那个“格格不入”者和他的两个同伙。

这三人无缘无故地将这一家人全部枪杀了。

唯一可以说得过去的理由也许是,老太太一

眼就认出了那位“格格不入”者,那人好像很

开心,说:“太太,要是你没认出我,对你们倒

未尝不是件好事。”看来,这位老太太还缺少

点生活的智慧,面对越狱者应该假装不认识

才对,如何能一口就说出来呢?果然,越狱犯

先将这对父子带入树林枪杀了,然后是年轻

的母亲和她的女儿,还有那个在熟睡中的宝

宝。最后,“格格不入”者对那位虔诚的老太

太当胸连开三枪后说:“她的废话真多”,“她

可以变成个好人,要是每分钟都有人对她开

枪的话”。那个“格格不入”者最后说:“人生

没有真正的乐趣。”小说将这一罪行写得十分

干净、冷静,没有丝毫的夸张做作,甚至看不到

或者说感觉不到作者的一丝同情和愤怒。这

大概就是奥康纳小说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吧。

奥康纳是如何界定这个世界的好人和坏

人呢?她又是如何认定这个世界好人难寻

呢?那位老太太曾对“格格不入”者说“我知道

你是个好人”,然而后者显然不是;“格格不入”

者说老太太“可以变成个好人”,可见她还不

是。看来,好人与坏人是相对的,是可以变化

的。“格格不入”者在指示同伙杀人后说:“我发

现犯罪没有什么了不起。既可以这么干也可

以那么干。杀死一个人或者从他车上卸下个

轮胎,都一样,因为你迟早会忘记你做过什么,

只是为你的行为受到惩罚。”在奥康纳看来,如

果没有上帝,也就无所谓犯罪还是不犯罪,也

就难以分辨谁是好人或者坏人。“奥康纳是位

敬虔的教徒,同时也是一位世俗文化生活的

敏锐的观察者和致力书写基督教信仰的作

家。在她短暂的一生中,基督教信仰始终是

主要基调。她的床头总是放有三本书,分别

是祷告书、弥撒书和圣经。”在现代人看来,上

帝并不存在,因此可以胡作非为;不过这个世

界上还有法律,法律惩罚罪犯,但并不能分辨

好人与坏人,并且经常错误地惩罚好人。奥

康纳的思想并不简单,宗教的、政治的、法律

的、伦理的、道德的思考和判断常常纠缠在一

起。“奥康纳的宗教思想混合了哲学、神学、圣

经象征手法、伦理学以及美学。任何要对她

的思想做出认真考察的人都不可能忽略这一

多样化的特征。”奥康纳的这些观念和思想应

该都与奥康纳的特殊生活环境与成长历程有

关。法国当代著名作家勒克莱齐奥说:“我相

信,就像弗兰纳里·奥康纳说的,一个小说家

最后总会写到他的童年,这是必须的,是这个

时期决定了他的命运。”因此,关于奥康纳,我

们应该从她的童年和成长经历说起。

奥康纳是继福克纳之后美国南方最杰出

的作家。1925 年 3 月 25 日,奥康纳出生于佐

治亚州的萨凡纳(Savannah)。然后她按部就

班上完了小学、中学和大学。1947 年奥康纳

在衣阿华大学获得艺术硕士学位。1950 年

她发现自己患了当时的不治之症红斑狼疮,

她父亲就是 44 岁时死于此病的。于是,她回

到母亲的农场边疗养边写作。奥康纳还是一

个痴迷鸟类的作家,她在自己房子周围养了

许多不同的鸟,尤其是养了一大群孔雀。她

在《鸟中之王》一文中写道:“我是当地唯一愿

意养孔雀的人,这样做需要的不仅仅是耐心

……我打算坚持下去,让孔雀继续繁殖,因为

我确信,到最后,我能听到的最后的话就是它

们的叫声。”一个卖篱笆桩的人曾经养过八十

只孔雀,养这些孔雀开销大,又很麻烦,它们

吃花、果实、蔬菜,同时园子里总是被它们弄

得一片狼藉。于是这位卖篱笆桩的人把孔雀

都杀了吃了。与那位卖篱笆桩的人相比,奥

康纳应该算是个好人,她不仅有耐心,而且还

有爱心,但患上不治之症的却是奥康纳。

1955 年她就不得不拄着拐杖走路。她顽强

地与病魔作斗争,坚持写作。1964 年奥康纳

病逝,享年39岁。

对于一个作家而言,其成就的大小与他

活的岁数并没有多少必然联系。有的作家,

譬如歌德和托尔斯泰,活了八十多岁,阅历丰

富、成就卓然;然而有些作家,譬如拜伦、雪

莱、济慈、勃朗特姊妹等也就活了三十岁左

右,但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却也不可忽视、不可

动摇。卡夫卡只活了不到 41 岁,但其文学成

就及影响早已超越了他那个时代;奥康纳的

寿命甚至比卡夫卡还短,但她在美国文学史

上的地位应该可以与卡夫卡媲美。

奥康纳在卡夫卡去世一年之后出生,但

比仅活了 41 年的卡夫卡的生命还要短促,只

活了 39 岁。像卡夫卡一样,她也没有结婚,

甚至都没有谈过恋爱,而卡夫卡却并不缺乏

恋爱,甚至性爱。奥康纳没有家庭、没有孩

子,孑然一身,最后只有母亲陪伴在她身边,

卡夫卡虽然没有自己的家庭,但父母健在,还

有三个爱他的妹妹。奥康纳 25 岁就疾病缠

身,并且这种疾病没有痊愈的希望,这将是怎

样一种绝望?卡夫卡患有肺病,但疾病在他

身上发作时他已经 34 岁了,况且这种疾病也

并非就是绝症,卡夫卡原本是有可能治愈疾

病的。卡夫卡英年早逝,奥康纳更是如此,奥

康纳似乎在接续卡夫卡的悲剧。人生无常、

生命有限,但人生是否精彩并不在于活着的

岁数的长短,作家伟大与否也并不在于写作

的数量。

奥康纳的作品不多,有两部并不太长的

长篇小说《慧血》(Wise Blood, 1952)和《强

暴 的 人 夺 走 了 它》(The Violent Bear ItAway, 1960),两部短篇小说集《好人难寻》

(A Good Man Is Hard to Find, 1955)及她

死后出版的《上升的一切必然汇合》(EveryThing Rises Must Converge, 1965),这两个

集子共包括短篇小说 19 篇。“奥康纳有着强

烈的宗教信念,这些信念是她智识生涯和美

学生活的中心,在她看来这些信念大大超过

了她所属的性别、地域和种族以任何形式对

她情感的塑造和影响。”她的小说具有某种黑

色幽默的风格。她作品的主题就是描写邪

恶、赎罪和得救。她的创作带有南方文学的

特征:浓厚的历史意识、细腻的心理描写和怪

诞的人物形象。

奥康纳一生平凡而神秘,集作家、批评

家、知识女性、幽默家、天主教徒、鸟类爱好者

于一身。“作为一名南方作家,奥康纳利用自

己的多重边缘身份穿梭于不同的文化层面,

创作出了迥异于时代的奇特作品,她是生活

在以新教群体为主的美国南方‘《圣经》地带’

的罗马天主教徒,在现代的美国社会中,却虔

诚地笃信托马斯主义;一位始终单身的现代

南方知识女性,却述说着一个又一个家庭中

的无爱或无性的婚姻;一位在创作之初就患

上了导致她父亲死亡的不治之症的独生女

儿,记录着南方家庭中奇特的亲子关系。她

的作品中的人物被大多数读者看作是畸形

人,了解她的生活环境的人们却感叹其真实

性。”奥康纳创造了一种“畸形的真实”,正如

卡夫卡创造了一种“荒诞的真实”。

较之福克纳和艾里森,奥康纳更似一个

脆弱而敏感的女性,这既是指她的性格,当然

也包括她的小说风格。但她的小说除了脆弱

和敏感外,还包含着更丰富的内容。它们粗

野、残酷,甚至怪诞(虽然她本人反对这种提

法)。她的小说充满了宗教的想象和象征,人

物出现在异常怪诞的环境中,并由环境牢牢

控制,以致读者也不知如何寻找由作者展示

的宗教意义。奥康纳曾在一封信中提到,她

在为所有那些认为上帝已经死去的人们写

作。在文章中,她说,她用充满暴力、令人震惊

的故事作为一种手段来使她的读者在惊愕之

中萌生信仰,只是因为没有任何其他方式能

够打动他们。她将她在小说中使用极端残忍

的情节比作人们对近乎耳聋的人讲话必须大

声喊叫。没有信仰就没有好人。至此,我们

大概知道为什么奥康纳认为好人难寻了。

奥康纳在短暂的一生中一直在与病魔搏

斗,在死亡线上挣扎,她太缺乏人类的基本感

情——“爱”了。这使她一方面在作品中大力

铺陈暴力、死亡、变态、怪诞;另一方面又虔诚

地向宗教求救,以超越这无法忍受的现实环

境。因此,她描写扭曲的人格与变态心理既

是由于她缺乏爱,又出于她对爱的强烈希冀,

而她对宗教的热忱实在是她在追求爱失败后

的无奈选择。同时,因为作者将这一切浓缩

在南方历史意识中,又通过一种隐喻和象征

的抒情笔调来叙写,因此,她的作品的意义与

价值便不再局限于自己生活的那个狭窄的圈

子和短暂的岁月了。奥康纳由此便真正超越

了生活,超越了自己。

奥康纳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半个多世纪

了,有关她的研究成果却与日俱增。这个世

界究竟是一个好的世界,还是一个坏的世界?

在一个好的世界里如何会出现坏人?正如在

一个坏的世界里又如何会产生好人?一个好

的世界如何可以让一个如此优秀的作家在如

此年轻的时候离去?一个坏的世界如何可以

让一个优秀作家的作品广泛流传、深入人心?

奥康纳写了《好人难寻》,她自己应该是这个世

界上的好人。然而,好人并未得到好报,她早

早地患上了难以治愈的红斑狼疮,早早地离

开了这个世界。但这个世界又给了她足够多

的回报,况且,如果不是疾病和那种面对死亡

的思考,奥康纳何以能写出如此非同寻常、惊

世骇俗的作品呢?奥康纳说:“最近几年我在

思考两件事:病痛和成功。其中之一单独并

不会给我太大影响,但是两者结合起来则对

我影响巨大……我认为那些没有得病的人失

去了上帝的一次恩典。”因此,尽管好人难寻,

但是,我们并没有,也不应该因此而失去信

心。

“好人难寻”吗?■曾艳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