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學 北島 的 -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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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的北
京
──讀
《城門開》手記
朱濤朱濤,香港大學建築系助理教授,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建築歷史與理論博士候選人,AZL建築設計公司創建人之一。1990年在重慶建築工程學院獲得建築學工學學士,2001年獲紐約哥倫
比亞大學建築學碩士,2007年獲哥倫比亞大學建築歷史與理論哲學碩士。除了在中國進行建築實踐外,還通過寫作廣泛地探討當代中國建築和城市
問題 。
我要用文字重建一座城市,重建我的北京──用我的北京否
認如今的北京。在我的城市裡,時間倒流,枯木逢春 ,消失的氣
味兒、聲音和光線被召回,被柝除的四合院、胡同和寺廟恢復原
貌 ,瓦頂排浪般湧向低低的天際線,鴿哨響徹深深的藍天,孩子
們熟知四季的變化 ,居民們胸有方向感。我打開城門,歡迎四海
漂泊的遊子,歡迎無家可歸的孤魂 ,歡迎所有好奇的客人們。──北島 〈序 :我的北京〉
2001年底 ,詩人北島得到一次機會 ,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北
京。他赫然發現那城市已「面目全非,難以辨認」,他「在自己的故
鄉成了異鄉人」。從那時起,北島開始醞釀一項重建工程。他要用文
字重建這個城市,恢復一個屬於他自己的經驗、記憶和想像的北京 。
經過幾年的寫作 ,這項工程終於竣工,交付使用了──這就是今年夏
天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城門開》
我本人是在7月的香港書展中,「第一時間」搶購到這本書的 。
在隨後的十幾天中,我帶™�它去上海度假 ,看世博 。每天白天,我在
上海百年不遇的酷暑中,經受各種光怪陸離的世博場館的視覺轟炸 。
到了晚上 ,我一個人靜下來 ,叩開北島的城門,進入另一個世界。
該書不是一部嚴格按線性時間順序展開敘述的「完整」的回憶
錄 ,而是由一系列主題性敘事片段組成的散文集 。每篇散文既都可
獨立成章 ,像一座座獨立的四合院,又相互勾連、重疊 ,匯成一整座
城池 。我在初讀時,感覺各篇散文的片段感很強 。進入其中任一篇 ,
撲面而來的是各種生動的細節描述 。從一篇踱步到另一篇 ,則有一種
步移景異的遊園般感受。讀完一遍後 ,拉開焦距整體觀察 ,猶如逛完
紫禁城 ,爬到景山向下俯瞰。我發現 ,作者其實頗為精心地規劃了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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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時的北島在北海公園划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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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城)的結構。這裡為方便起見,我姑且總結為
起、承、轉、合四部分。
起 :感官之城((光與影)、(味兒)、(聲音〉)
城門一打開 ,北島首先將遊客引入三種與個人
感官緊密相連的北京記憶 :「光與影」──視覺記
憶的北京,「味兒」──嗅覺和味覺記憶的北京,
「聲音」──聽覺記憶的北京。通過這三座感官
之城 ,北島展示出他獨特的 「城市現象學」:他的
北京,與那些旅遊畫冊和明信片上反覆宣傳的 ,幾
近陳詞濫調的「官方圖像」完全無關 ,而與他非常
個人化、具體的細節記憶和感受緊密相連。更進一
步,為幫助遊客們充分「張開」感官,北島還特地
強化了各種效果描繪 ,就像我們為了讓圖像更醒
目,在軟體Photoshop中滑動閥門,加大圖片的色彩飽和度、明暗對比度和變形程度一樣 。
在 〈光與影〉中,北島寫到他兒時北京的夜晚
之暗 。與現在晚上像 「一個被放大了的燈光足球
場」的北京相比 ,那時的北京之夜 「至少暗一百
倍」。不同於日本作家谷崎潤一郎 ,在東西方文化
比較的宏大概念框架中來表達他的「陰翳禮讚」
北島對北京之暗的回憶不加任何抽象的概念詮釋。
他的筆觸始終緊貼在對個人感覺的描述上──在黑
暗中 ,人的視力變得超強 ,女孩們都 「顯得」很好
看 ,孩子們可以盡情捉迷藏 ,可以恐懼而又興奮地
想像™�鬼的浮現 ,等等。與谷崎多少有些觀念重疊
的是 :隨™�時代變遷 ,越來越奪目的夜晚燈光照
明,顯然與城市物質文明的「進步」,與 「現代
化」有關。北島在文中也和我們分享他兒時初見
「現代性之光」的喜悅。那時刻 ,北京之夜的魅力
在於局部的光明與其他大片幽暗的城市空間之間的
戲劇性對比 :
五十年代末 ,長安街豎起了現代化集束路
燈。華燈初上 ,走在長安街上特別自豪,心明
眼亮,似乎一眼就能望見共產主義。相形之
下,胡同燈光更加暗淡。一離開那康莊大道,
就又迷失在北京胡同無邊的迷宮中。
在 〈味兒〉中,北島說關於北京 ,首先讓他想
到的是隨季節變化的各種氣味兒 。換句話說,人 ,
有點像狗 ,對城市 、空間的最深刻感知 ,並不在視
覺上 ,而是在嗅覺和味覺上 。北島這八頁文字 ,
瀰漫開的首先是各種嗅覺的 (氣)味兒──兒時北
島「嗅」出的北京城市空間:冬天的冬儲大白菜味
兒、煤煙味兒 、灰塵味兒和大雪的雲中薄荷味兒、
春天令人昏睡的杏花梨花水仙花香、夏天游泳池中
的福馬林加漂白粉混合™�尿騷味兒、秋天浸泡在雨
水中的樹葉霉爛味兒等等 。然後是各種味覺的味
(道)兒──兒時北島(偷)吃出的北京記憶:魚
肝油味兒 、「大白兔」奶糖味兒、味精味兒、桂皮
味兒、臭豆腐味兒等等 。
在 (聲音〉中,北島 「繪聲繪色」地寫了他小
時候各種人聲、動物聲 、器械聲交匯成的聲環境。
我尤其喜歡少年鼓手趙振開(北島本名)那一段,
展示出北島在聲音和圖像之間製造 「通感」的高
超技巧 。理想中軍樂隊鼓手的鼓點應是 「複雜多變
而清脆利索,像匹駿馬奔馳」──這裡,「駿馬」是一個多麼革命浪漫主義的意象 !而現實中的少年
趙振開苦練幾個禮拜 ,敲出的鼓點卻不過是兩頭瘸
驢 。它們先是各自拉磨 ,然後磕磕碰碰的離開磨
盤 。最後雖合二為一 ,小跑起來 ,但總達不到奔馬
的境界 。在正式佇列儀式那天 ,鼓手趙振開緊張得
心跳如鼓 ,上台時腰間小鼓不慎怦然落地,惹得全
場大笑──一個鼓手的命運就這樣滑稽地結束 。緊
接下來 ,北島筆鋒一躍到六十年代中期 ,音頻驟然
加高、音速加快 ,紡織機的噪音和高音喇叭中的革
命口號充斥在空氣中。最令我震撼的是 ,在該文的
最後一段 ,少年鼓手鼓點中那小跑的毛驢魔幻般地
重現了 。這次不再是兩頭 ,而是一群 ,亡命地出現
在革命的初夜 :
「文革」初一天夜裡 ,我和同學騎車穿過
平安里。夜深人靜 ,突然街上出現十幾頭毛
驢,在一個農民驅趕下往西行進 。同學告訴
我 ,每天都有這麼一群毛驢 ,半夜從東郊大紅
門進北京 ,目的地是動物園。我愣住,問到底
幹甚麼。他笑™�說,送到那兒就地屠宰,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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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餵虎豹豺狼。此後很久 ,我一到半夜就輾轉
反側 ,傾聽那毛驢凌亂的蹄聲。牠們一定預感
到厄運將至 ,就像少年鼓手 ,調整步伐 ,抱™�
赴死的決心。
很多人在寫回憶時 ,往往以一種塵埃落定 ,心
氣兒早過的心態 ,不自覺將過去的一切都罩上一層
浪漫感傷和懷舊的柔光。這些回憶通常以兩種方式
收尾 :要麼是空泛的讚嘆──啊 ,青春萬歲 !要
麼是無謂的感傷 :時光如梭 ,無可奈何花落去⋯⋯
但北島總是堅定地拒斥這種毫無批判性的情感 「放
鬆」。在以三篇的篇幅 ,如此細膩地描繪了兒時北
京的各種感官細節後 ,北島幾乎殘酷地將讀者對情
感浪漫昇華的心理期待陡然懸置在一片凌亂的驢蹄
聲中。這十幾頭毛驢 ,充其量不過是一小撮大革命
時代中的「山寨版」駿馬。牠們在厄運當頭時,顯
然達不到 「馬蹄聲碎、喇叭聲咽」(毛澤東)的革
命浪漫主義境界 ,也沒有 「馬群踏彎空氣」(柏
樺)的將暴力唯美化的情操。但是不管怎樣,牠們
仍在可憐巴巴地努力:「像少年鼓手,調整步伐,
抱™�赴死的決心」
這結尾突現出北島文字內涵的巨大張力。這張
力貫穿全書每個篇章 ,它是在調度各種緊張的衝突
中產生:克制的文字與紛亂的敘事之間的矛盾 ,前
景中各種精緻 、微妙和閃光的細節與背景中襲來的
大片不祥陰雲之間的反差 ,諸多角色的先天卑微和
缺陷與其後天努力掙扎之間的不協調 ,一個全身心
沉浸在童年快樂和哀傷中的燦爛的小北島與另一個
抽離出來 ,痛苦反思的冷峻的老北島之間的對峙 ,
等等。所有這些衝突都透射出那個時代特有的美和
荒謬感,讓讀者既陶醉其中,又感到心理不得安寧。
承 :玩物之城((玩具與遊戲)、(家具)、(唱片〉、(釣魚〉、
(游泳)、(養兔子))
這部分集中回憶北島童年少年的玩耍 ,以及接
觸到的各種物件和動物。在對兒童玩耍的生動描繪
上 ,這組散文讓我想起魯迅的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
屋〉,但兩者有重大不同:魯迅筆下的兒童遊戲是
對枯燥書塾生活的反叛,是孩童們 「真善美」天性
的自然流露;而在北島筆下,兒童遊戲本身是複雜
的。貌似純潔的遊戲 ,時時會從內部泛出一些晦暗
之色 。這暗色要麼體現為兒童在遊戲中所體驗到的
無能或挫敗感 ,要麼來源於成人冷酷世界對孩童世
界的滲透和侵蝕 ,要麼直接反映出孩子們 「天生的
惡意」──也許那就是人性之惡。
(養兔子〉講的是北島在五十年代末 ,自己
「正發育的身體被大饑荒喚醒 ,惶惶不可終日」時
養寵物的故事。繼小雞和囂死於非命後 ,小北島養
了一對飯量驚人的兔子 ,日益挑戰本已相當貧瘠的
食物資源 ,讓雄踞地球食物鏈最高端的人深感不
安。終於一天,北島家的「最高行政長官」父親決
定 「殺兔果腹,以解後顧之憂」。小北島一大早就
躲出去── 「順後海河沿,上年錠橋 ,穿煙袋斜
街 ,經鐘鼓樓 ,迷失在縱積如織的胡同網中。」這
裡作者沒有費一點筆墨直接書寫小北島的心情 ,但
一系列空間穿梭和最後的迷失已經把他的失魂落魄
表達得活靈活現。更妙的是 ,下面作者的鏡頭驀地
一轉 ,讓我們從迷失的小北島眼中,看到一幅瑪格
麗特式的超現實畫面 :
其實兔子眺望時站立的姿勢很像人。我恍
惚了,滿街似乎都是站立的兔子。
如果說「通感」構成了前部分「感官之城」的
靈魂 ,那麼 「通靈」則賦予這部分 「玩物之城」中
萬物以魔力。比如 ,在 〈唱片〉中,幾張稀有的西
方古典音樂唱片忽而伴隨知青到內蒙 ,忽而在北
京召集起文藝沙龍 ,忽而引發不同沙龍間的血腥毆
鬥。在 〈家具〉中,一堆家具不單單消極地反映主
人物質生活和審美訴求的變遷 ,也和主人一樣個個
有生老病死 ,似乎也有七情六慾。
〈玩具與遊戲〉是這部分分量最重的一篇 ,讀
來讓我覺得既好玩 ,又心中發怵 ,有時甚至感到有
戈爾丁的 《蠅王》和哈內克的電影 《白絲帶》般的
陰影襲來。北島先提到他最早的玩具鐵皮汽艇和玻
璃汽車 ,他每逢寒假與他五舅家四千金一起玩的小
女孩遊戲如染指甲、跳皮筋等 ,還有他與男孩兒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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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玩的鬥蛐蛐、「扇三角」、彈玻璃球、抽陀螺、
滾鐵環等遊戲 。然後他™�重寫了男孩遊戲中的 「暴
力傾向和冒險精神」──他和玩伴們對武器的熱
愛 ,對玩飛刀、放鞭炮和打仗的熱衷 。他清楚地記
得1959年春節下午 ,兩撥男孩兒,依靠假山和樓
門口形成攻守之勢,利用彈弓、鞭炮和簸箕為攻守
武器,發動了一場戰役── 「霎時間,硝煙瀰漫,
有如一場古老的攻城戰,直到天色暗下來,直到父
母們的聲聲呼喚⋯⋯」
正當那個陽光燦斕的小北島在獗™�屁股 ,忙™�
玩打仗時,目光冷峻的老北島緊接™�在下一段
──全文的最後一段走出來了。在老北島眼中,小北島
(們)沉浸其中的遊戲,不過就是對他們即將進入
的殘酷成人遊戲的一種模擬或綵排罷了。以他特有
的悲天憫人 ,北島這樣結束全文:
此後我們幾乎年年演習,似乎為了準備一
場真槍實彈的戰爭。文化革命爆發的那天 ,我
想起那草紙的嗆人煙味 ,以及它正點燃的第一
個鞭炮。而文化革命所釋放的巨大能量 (包括
血腥的暴力),正來自那些男孩和女孩。他們
似乎一夜長大成人,卸掉偽裝 ,把玩具與遊戲
遠遠拋在身後。
轉 :人與事((三不老胡同一號〉、(錢阿姨〉、(讀書〉、(去
上海)、(小學)、(北京十三中)、(北京四中)、
〈大串連〉)
前述兩部分的文字多聚焦在對記憶中的空間、
景物、東西和活動的描繪上 ,人物往往成為烘托空
間的「配景人」。從這部分起,作者敘述的圖底關
係反轉了:城市、空間和景物隱為模糊的背景 ,人
物 ,以及他們之間發生的事情 ,躍到前景,成為敘
述的焦點。一些人物,如「錢阿姨」,曾在前面不
同場合中閃現過幾次 ,彷彿環環相套的庭院迷宮中
晃過的人影 ,到這部分被聚焦,集中敘述。
在空間版圖上 ,這組散文組成一個放射狀結
構 。中心點是北島自八歲起一直住在裡面 ,長達
二十多年的 「三不老胡同一號」(北島家在四樓
443號)。這是一棟外面瀰漫™�烤白薯味道 ,從四
樓陽台可俯瞰北京的排浪般四合院瓦頂的紅磚樓
房 。圍繞™�這個根據地 ,各種人與事得以緊密交
織 ,或偶爾放射出去──包括北島的小學、中學經
歷 ,八歲時第一次遠行去上海 ,十七歲時首次離開
父母 ,「大串連」到西部和南方,最後回到北京。
1958年,三不老胡同一號大院中辦起食堂、
架起小高爐煉鋼 ,狂打麻雀。接下來是飢餓、浮腫
和作者終生難忘的幾次打牙祭。文革爆發了,正如
北島前面 〈玩具與遊戲〉中寫的,孩子們 「一夜
長大成人 ,卸掉偽裝 ,把玩具與遊戲遠遠拋在身
後」。作者本人 ,昔日那個努力想敲出 「駿馬奔
馳」的少年鼓手 ,那個幻想能在泳池跳台上瀟灑一
躍吸引無數女孩目光的男孩 ,那個已在各種打仗遊
戲中積纍了豐富 「作戰經驗」的戰士 ,十七歲了。
他成了孩子王──一個小 「蠅王」,帶領五六個男
孩,去揪鬥大院裡的一位「歷史反革命」。北島對
揪鬥過程的描繪細緻、冷靜 ,但讀起來能感受到他
內心的波瀾。現在文革過去幾十年了,揭露和責怪
別人的「過錯」,相對來說容易些。但要回顧自己
的作為 ,揭開個人內心的黑暗 ,以自我為標本剖析
人性之惡 ,無疑是艱難、痛苦的。這既需要理性批
判的勇氣 ,也需要手術刀般銳利、精確和無情的文
筆。以下是北島對他自己親自動手,給那個 「反革
命」剃 「陰陽頭」的描述:
不由分說 ,我們連推帶搡 ,把他押到四號
樓門前 ,讓他坐在©_子上。我回家取來理髮推
子,在夥伴們的簇擁下,按下他的頭。一觸到
那油膩膩的頭髮,我竟有點暈旋 ,遲疑片刻,
終於定下神兒,沿™�他腦門正中縱向在亂髮中
開出道深溝。那推子不怎麼好使 ,反覆好幾
次,溝底才露出青色頭皮。這就是當時流行的
「陰陽頭」。我發現,不是推子不好使 ,而是
我的右手出了問題──顫抖不已,我不得不放
下推子 ,用左手攥住右手 ,裝成沒事兒人似
的,繼續指揮。
誰也不會想到 ,這少年們起初以為刺激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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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歡節很快轉成血腥的悲劇 。三不老胡同一號大
院內開始有人自縊 ,被抄家 ,被毆打 ,被遣送回
原籍 ,被送去插隊 、參軍 、勞改等等 。到六十年
代末 ,三不老胡同一號幾乎人去樓空 。到1969年
春 ,北島隨單位遷到北京房山,得以兩週大休回家
一次 ,三不老胡同一號的家成了他和一幫文藝青年
朋友的聚會場所 。到1978年底 ,北島和朋友們創
辦了 《今天》,部分裝訂工作在那裡進行。家裡滿
地都是油印紙 ,門庭若市 。直到1980年 ,北島結
了婚 ,搬出三不老胡同一號。
〈讀書〉講兒時北島在各種小人書和閣樓「禁
書」中的精神遊歷 ,〈去上海〉則回憶他在八歲
時 (1957年)的首次城際旅行 。與北京相比 ,上
海是另一個世界。更重要的是上海提供了一個空間
參照系,使得北島首次拉開距離 ,重新辨認他的故
鄉,得以量出北京的「天地、界限及可能的外延」。
在 〈序 :我的北京〉中,北島寫道 :
童年青少年在人的一生中如此重要,甚至
可以說,後來的一切幾乎都是在那時候形成或
被決定的⋯⋯如果說遠離和回歸是一條路的兩
端 ,走得越遠,往往離童年越近 ;也正是這最
初的動力,把我推向天涯海角。
我認為不妨對北島這段回顧人生的文字做一種
空間的讀解 :童年青少年時的空間環境──北京城
對北島如此重要 ,甚至可以說 ,後來他的一切遠
行 ,都是他的北京的向外延展。或換句話說 ,長大
後「滿世界近乎瘋狂的奔走」的北島,實際上是在
朝™�各種方向,試圖企及對他兒時北京的回歸 。
接下來的幾篇 ,〈小學〉、〈北京十三中〉、
〈北京四中〉、〈大串連〉,顯然是按作者的成長
歷程一字排列 。讀起來讓人感到有一種強烈的加速
度貫穿其間:時間在加速 ,空間在急劇擴張和重
疊,人與人之間的衝突越來越強。在這部分 ,〈北
京四中〉在篇幅、時空跨度和強度上 ,可說是與前
面 (三不老胡同一號〉相對稱的一篇。相對而言 ,
〈三不老胡同一號〉像一齣話劇 ,在較為穩定的空
間平台上 ,一幕幕地上演各家庭 、人物在時代衝擊
下的聚散離合 ;而 〈北京四中〉則更像一部電影 。
雖然絕大部分故事都集中在一個空間環境──中學
校園裡 ,作者的敘事也基本按線性時間順序展開,
但是由於作者的敘述節奏越來越快 ,事件更替越來
越讓人目不暇接 ,人與人、代與代、階層與階層 、
團體與團體之間的碰撞越來越「白熱化」,全篇讀
完後 ,我居然有一種看了一部充滿蒙太奇剪接 、時
空倒錯的電影的感覺。
在這部 「電影」中,充當配角的是幾位老師和
工作人員 。他們在出場時個個生龍活虎 ,但很快到
了文革 ,或被批鬥,被學生拳打腳踢 ,或跳河 、割
喉自盡 ,忽忙退場 。擔任主角的是北島和他的同
學們。他們「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
八九點鐘的太陽」。世界歸根結底是他們的──他們當時的天真胡鬧、真誠探索,以及殘酷的派系鬥
爭 ,在相當程度上奠定了今日中國文化和政治體系
的基礎 。
北島回憶道 ,1965年 ,十七歲的他初進校園
時的感受 :
說實話 ,整個學校氣氣讓人感到壓抑 ,又
很難說清來龍去脈 ,總覺得有甚麼地方不對勁
兒。比如衣™�,簡直樸素到可疑的地步 :帶汗
鹼的破背心、打補丁的半新衣褲 ,露腳趾頭的
軍用球鞋 。可盡人皆知,四中是高幹子弟最集
中的學校 。顯然有甚麼東西被刻意掩蓋了,正
如處於潛伏期的傳染病,隨時會爆發出來。
第二年,文革爆發了。
有一天在教室 ,同學的裝束讓我大吃一
驚。他們搖身一變,穿上簇新的綠軍裝 ,甚至
將校呢制服 ,腳蹬大皮靴 ,腰繫寬皮帶 ,帶紅
衛兵袖箍 ,騎高檔自行車,呼嘯成群。讓我想
起剛進校時那莫名的壓抑 ,原來就是優越感,
這經過潛伏期的傳染病終於爆發了 。
四中既是 「貴族」學校 ,又是貧民學校。這種
內在分裂起初被刻意掩蓋起來 ,在文革中被 「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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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端,變成鴻溝」。「貴族」學校「突然卸去樸素
優雅的偽裝 ,露出猙獰面目」。學生們按不同出
身和家庭背景分化成不同派系組織,學校很快成了
北京文化革命的中心之一。學生派別中有帶有先天
出身優越感 ,自認為掌握權力和國家未來的 「四四
派」(「老兵」),也有提倡「打碎特權階層」
「實行財產再分配」的「四三派」。兩派不但通過
大字報和自辦報紙進行思想論戰,還在四中校園裡
展開血腥的武鬥。在最後 ,「文革」草率收場時:
在兩派衝突背後 ,傳來 「老兵」意味深長
的挑戰,甚麼「二十年後見高低」,「你們有筆
桿子,我們有槍桿子,看將來是誰的天下?」
寫到這裡,冷峻的老北島再次出場,痛切地反思:
無論在校園小路或字裡行間,到處投下他
們傲慢的身影。這來自「血統」的傲慢,僭越
壓史的傲慢 ,年幼無知倒也罷了,關鍵是他們
從未有過甚麼反省 (除少數例外)。這是一種
深深的傷害,包括對他們自己,這傷害四十年
來依然有效── 「平民」與 「貴族」的界限有
如歷史的傷疤,至今沒有癒合。
北京四中是北島人生的轉捩點。他和他那一代
人 ,告別耽於幻想的兒童世界 ,投入到充滿爭鬥
的成人現實 。這劇變製造出多重歷史悲劇 。其中一
重是 :反觀二十年後 ,甚至四十年後的今日中國現
狀 ,或許真的證明當年那些 「老兵」是確有 「遠
見」的。另一重悲劇更在於 :很多和北島同齡的
熱血青年甚至都沒機會等到二十年後 ,他們的生
命就早早隕落了。例如著名的遇羅克因寫作 〈出
身論),於1968年被捕 ,於1970年被處死 ,年僅
二十七歲。高二二班的學生張育海,為躲避工宣隊
的審查 ,先逃到雲南農場,後參加緬共人民軍 ,於
1969年在戰鬥中身亡,年僅二十一歲。在死前沒幾天 ,他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 :
⋯⋯我們還年輕 ,生活的路還長⋯⋯不是
沒有機會投身於歷史的潮流,而是沒有準備、
缺乏鍛煉,到時候被潮流捲進去 ,身不由己,
往往錯過⋯⋯
合 :父親
北島的父親曾說:「人生就是個接送」。寫書
或造城也是個 「接送」。在以感官開啟城市 ,以玩
物承接城市 ,以人與事鋪展開城市後 ,北島最終要
用一篇文章,合攏和告別整項工程──他的北京重
建和他的心路歷程 。他選擇了以 〈父親〉結尾。
這一定是整木書寫作中最艱難的一篇,因為作
者要同時與至少三重意義上的「父親」對話、和解
和告別──與和作者充滿感情糾葛和觀念衝突的父
親本人 ,與父親所經歷的時代 ,與父親所代表的
那個深遠的父權文化傳統。我從本篇中急促的敘述
節奏,劇烈的時空穿插 ,多重甚至可說是紛亂的思
想線索 ,大量欲言又止的段落 ,以及嘎然而止的結
尾,都能感受到作者痛苦的靈魂掙扎 。
起初 ,當父親還不是「父親」時,也經歷過「兒
子」所經歷的燦爛的青春歲月。北島選取了父親一張
「充滿青春的自信」的照片,作為對他回憶的起點。在
作者的童年記憶中 ,父親很有耐心 ,總陪他和弟弟
妹妹玩。與父親開始發生衝突是在作者七歲左右。
在保險公司宿舍中,與作者家合住一套單元的另一
家主人俞彪文叔叔被劃成右派 ,跳樓自殺。似乎風
暴緊跟™�也鑽進作者家門縫兒,家中氣氛變了:
父母開始經常吵架,似乎只有如此 ,才能
釋放某種超負荷的能量。轉眼間,父親似乎獲
得風暴的性格,滿臉猙獰,喪心病狂,整個變了
個人。我堅定地站在母親一邊,因為她是弱者。
自搬到三不老胡同一號後,父母吵架越來越頻緊。
我像受傷的小動物 ,神經繃緊,感官敏
銳,隨時等待災難的降臨。而我的預感幾乎每
次都應驗了。我恨自己,恨自己弱小無力,不
能保護母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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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不光成為家庭中無可挑戰的 「最高行政長
官」,他的權力也從家中向外延伸。比如,他代表
組織找「犯錯誤」的門鄰談話。他任民進中央副宣
傳部長時,定期拜訪當時掛名宣傳部長的謝冰心,
飲茶清談 ,然後向組織匯報談話內容 ,以協助組織
對謝冰心進行「思想改造」。後一件事是父親直到
1999年才向北島提起 。吃驚的北島勸父親把一切
寫出來 ,對自己和那段特殊的歷史有個交代 。父親
答應「再好好想想」,但就此擱置下來。直到北島
今天在 〈父親〉這篇散文中,算是履行了當時父子
達成的默契:「說出真相,不管真相是否會傷害我
們 自己」
1972年,北島和他一幫 「先鋒派」朋友在家
中的頻繁聚會和他們展示的作品 ,開始嚴重挑戰父
親的權威性和安全感 。當北島給父親看他的 〈你
好,百花山〉一詩的初稿,父親被「綠色的陽光在
縫隙裡流竄」這樣的句子所驚駭 ,責令北島馬上將
詩稿燒掉。北島的朋友彭剛以赭灰色的基調和表現
主義手法臨摹的列維坦的油畫 《湖》,掛在北島的
™H鋪上方 ,觸發了另一場父子衝突 :
家裡地方小,父親像籠中獅子踱步,每次
經過那畫都斜掃一眼,甚至能感到他由於恐懼
與憤怒所致的內心的顫慄,看來彭剛的列維坦
深深傷害了他──現代派風格與現實世界格格
不入。一天晚上 ,父親終於爆發了,他咆哮™�
命令我把畫摘下 ,我不肯,他一把從牆上扯下
來,撕成兩半。旁邊正好掛™�我叔叔趙延年為
父親作的墨線肖像畫,禮尚往來,我順手�到
狠狠摔到地上,鏡框碎裂。
每次爭吵 ,往往以同樣的方式告終──
他打開大門叫喊 :「這不是你的家,給我滾
出去 !」⋯⋯
北島就真的「滾出去」,在外面晃悠一段日
子。每次要靠母親出面調停 ,才能把遊子勸回家 。
讀到這裡,我不禁感慨:人生真是「環環相扣」!
北島這個 「逆子」,從三十多年前被一次次逐出家
門,直到二十多年前被逐出國門──這時再沒一個
調停的「母親」,他可能今生無法再 「回家」
──是不是正是這高昂的人生代價,才驅使今天的北島
寧願忍受痛苦,也要追問「父──子」問題,探究
「父親」在「國──家」權力機構中的角色?北島
似乎逐漸看清了一個駭人的場景 :正是一個超尺度
的「父親」角色,從端坐在紫禁城太和殿中央的君
王 ,到無數個端坐在四合院堂屋裡的 「家庭最高行
政長官」,貫穿™�「國──家」所有權力層次和單
元,組織起一個無邊無際,但又高度一體化的空間
迷宮──一如成龍在國慶獻禮歌曲《國家》中深情
地唱道:「家是最小國,國是千萬家」。
更可怕的是,北島發現,這「國──家」迷宮
是四維的──它能隨™�時間的推移繼續繁衍 。不管
「後代」多麼離經叛道,不管「後人」的城市和居
住空間格局發生多大的變化, 「君王──父親」
這個角色始終深深地植根於每一代、每一個中國男
人──包括他自己──的心中:
其實,幾乎每個中國男人心中都有個小暴
君 ,且角色複雜 :在社會上小暴君基本是衙役
順階民 ,不越雷池一步 ,「人闊臉就變」,對手
下對百姓心狠手毒 ,這在歷代造反者身上尤其
明顯,關鍵是轉換自如,無須過渡 ;在家中小
暴君必是主宰 ,無平等可言⋯⋯
直到我成為父親 ,才意識到這暴君意識來
自血液來自文化深處 ,根深蒂固,離經叛道者
如我也在所難逃。回望父親的人生道路 ,我辨
認出自己的足�,亦步亦趨 ,交錯重合──這
一發現讓我震驚。
這也是為甚麼 ,在本文開頭 ,北島引用了他
〈給父親〉的詩句:
你召喚我成為兒子
我追隨你成為父親
當然 ,父與子的複雜關係,不管其中有多強的
政治意味 ,本質上仍是以家人親情為基礎的。除了
解剖「父親──父權」問題外,北島還在文中花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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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
約
書
評
香港文學
香港文學 2010 年 11 月號總第 311 期 2010 年 11 月 1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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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篇幅描繪他父親的各種生活細節 ,如他對家族
歷史的探究 ,口味駁雜的讀書愛好 ,對技術的癡迷
──從組裝半導體和黑白電視機 ,到對新時代音
響、攝像機和電腦的迷戀,等等。看得出來 ,在父
親晚年 ,北島──本身也已成為父親──特別渴望
與父親交流 ,在愛中得到和解。但是 ,也許 「輩
分」的隔閡實在無法跨越 ,也許歷史在雙方的記
憶、經驗中留下太多的晦暗點沒法澄清,也許我們
的現代漢語本身就缺乏父子交流的語言,北島的願
望無法實現 :
自八十年代起 ,我和父親的地位顛倒過來
──他對我幾乎言聽計從 ,至少口f是心非。我
們從未真正平等過,有時我多想跟他成為朋
友 ,說說心種話甚麼的,但發現這不可能。
而父親本人似乎早早就參悟了:「人生就是個
接送」。不管肚裡憋™�多少話還沒說出來 ,不管腦
海裡還埋藏™�多少往事沒理清,沒給後人交代 ,到
了該走的時候 ,就得走 。在寫那個最終時刻之前,
北島以倒敘的手法插入兩段閃回──他父親自己關
於「存在與虛無」的思辨。第一段是近期發生的:
1999年年底,盛傳世界末日擉來臨。我開
車從舊金山回家,夜深 ,月亮又大又圓,金燦
燦 ,果然有末日�象。父親在後座自言自語:
「我怎麼活了這麼大歲數 ,人生總有個頭吧?」
第二段一下子迴溯到1958年 。這一段顯然也
是對全文開頭那個「充滿青春的自信」的父親的呼
應 ,只不過這裡的父親 ,更帶有一點虛無的氣質:
記得九歲那年春天,父親帶我去北海公園
玩。回家的路上 ,暮色四起 ,略帶解凍的寒
意。沿湖邊徐行 ,離公園後門兩三百米處 ,父
親放慢腳步,環顧遊人 ,突然對我說 :「這裡
所有的人,一百年後都不在了,包括我們。」
我愣住,抬頭看父親 ,他鏡片閃光,隱隱露出
一絲嘲笑 。
那一刻終於到了 。2003年元月 ,北島第三次
獲准回北京 ,探望病重的父親 。這是最後一次 :
⋯⋯第二天我就要返回美國了。中午時分,我餵完飯 ,用電動剃鬚刀幫他把臉刮淨。
我們都知道 ,最後的時刻到了。他舌頭在口
中用力翻捲,居然吐出幾個清晰的字:「我
愛你 。」我衝動地摟住他 :「爸爸 ,我也愛
你。」記憶所及 ,這是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
次這樣說話 。
第二天早上 ,我本想在去機場的路上再見
他一面 ,但時間來不及了。坐進機艙,擴音器
播放空中小姐軟綿綿的聲音,馬上就要起飛了。
我向北京城,向父親所在的方向,默默祈禱。
這就是本篇 〈父親〉和全書的結尾。
一百多年前 ,雨果在 《巴黎聖母院》中宣判:
「這個殺掉那個」──建築曾是記錄人類文明的最
重要載體 ,但是自印刷術發明後 ,書本作為更強大
的「媒體」取而代之── 「書本殺掉建築」。今
天的北島,遠沒有當年雨果那種對文學偉力的過度
信賴 。他更像一個目送文明逝去的守夜人。他悲切
地發現 :根本不是書本 ,或任一種單一的 「新媒
體」,殺掉建築或城市。是全方位的、暴風驟雨般
的「歷史進步」,在短短幾十年間毀掉了他童年青
少年的北京城 ,在物質、空間層面上將關於北京的
感官、玩物和人與事的記憶悉數抹除。而今唯有書
本 ,唯有語言 ,才能起到一點微薄的記錄和憑弔
作用 ,或許還能幫助喚
醒一些後人對歷史記憶
和生存環境的感知。就
在這「默默祈禱」中,
北島合攏了他的 《城
門開》2010年8∼9月上海──香港
(本篇標題書寫 :秦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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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城門開》(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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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
2 0 1 0 年 1 1月 號 總 第 3 1 1期
香港文學 2010 年 11 月號總第 311 期 2010 年 11 月 1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