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摺痕裡的東區人
翟敬宜,臺大法律系、政大新聞研究所,好險都有畢業。當過快二十年記者。
報社收攤,文字得以從採訪稿脫困,放手一搏。能靠寫作傳心意,是老天一輩
子的祝福。也是人生任務。現於大學擔任教職與行政。
散
文
評審獎
翟敬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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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的五毛,鹹的一塊。那年頭的五毛銅板好大一個,大到足夠買掛爐燒餅。
燒餅攤在敦化南路復旦橋邊的巷子頭,剛好是光武東西邨交界。賣餅的鬈髮瘦子叔四季都一件短袖
汗衫,方便徒手伸進炭爐,把沾了芝麻的餅往壁上貼。炭火星子往外飛,燻得他瞇了眼。舞動的手臂都
是燙疤,光憑這個就有說服力。
餅烤好了,香氣四竄,瘦子叔用鐵夾一個個取下往檯面扔,裝袋、結帳……節奏麻俐得像縮時攝
影。
「幾個」「五塊」「找錢」「沒了」沒表情的瘦子叔每句話都兩個字,省話一哥該是他。攤子沒招
牌,附近就他一家,買燒餅永遠要排隊。三姑六婆說他年輕時頗有錢,一個賭字害得家財散盡,只能忍
著大汗皮肉痛,烤燒餅維生。
四十多年前,燒餅攤是小孩好吃路線的起點。隔壁是下課必報到的零食店,看店的老闆兒子有點斜
視,動作相當lag
,點東西超過三樣以上,例如芒果干芭樂干加橄欖,他就會歪著頭,給你一抹奇特的
微笑並瞬間卡住。
想買西式點心,以瘦子叔和lag
哥為中心,左轉是順成麵包,右轉到另條巷子是主婦之店。沒錯,
就是你知道的那兩家。一個後來成了連鎖烘焙店,一個轉型成音樂餐廳,不少名歌手都從那兒冒出頭。
主婦之店最會做派,胖嘟嘟的波士頓派、酸爽檸檬派、掉渣渣也必須舔光的cheese
派……每種都想
買一個。但多數人不知,早年他們也賣麵包,只是種類不多;單純帶勁兒的白吐司算是厲害咖,整條吐
司片片現切好,用張白底藍紋的蠟光紙包起來,漂亮得像個禮物。
順成老闆娘則是街坊名人,每天梳著貴氣蓬蓬頭,端坐在門口櫃檯收錢兼指揮。除了出名的小西
點,軟彈的大海綿蛋糕也是招牌。我外婆最愛這味,常要牽我去買,但媽總叮囑我照子放亮點,因為外
婆相當直接,為了測試新鮮度,會義無反顧的伸出食指在蛋糕上按壓,按完還要大聲用上海腔問老闆
娘:「新不新鮮啊?」吐沬星子順勢從缺牙的空隙發射。此刻我務必快速就定位,想辦法遮住老闆娘視
線,以免太冏。
長大後做了記者,有一回報社要做資深麵包店的專題,我立馬請纓去採訪老闆娘,那顆蓬蓬頭遠遠
從三十年前向我搖來。聊起外婆與海綿蛋糕的故事,她當然忘了,只對我還記得她的髮型笑得開心。另
一次採訪某個照顧智障者的社福機構,一進門也看到一張熟面孔。
他頭禿了,皺紋多了,但斜視與微笑穿過時光長河……久違了,lag
哥。彼時我才明白,他會這麼
lag
是因為從小就發展遲緩,老了退化更快,話都說不了幾句。我問他還記得光武西邨嗎?這顯然是個
關鍵字,微笑的嘴咧得更大。
歲月是座橋,兩頭跨著前朝遺老與後生晚輩。我們這些中生代在橋上游移,好想向前人取暖、向後
輩感嘆。可惜遺老漸少,後輩沒興致。想說故事的我們只好趁著還沒失智,替後人留住橋那頭曾經的純
真年代。
對我們這群老東區人,最重要的橋自是消失快二十年的復旦橋。八年級不認識它,我輩卻捨不得
忘。橋下有兩個山洞般的順逆向穿越口和大片空地,是孩子們學單車的最佳練習場,過年放炮元宵提燈
也都圍著它。上了高中,「復旦橋」站牌前聚集了各色制服,建北附中成功延平全都一起等車,人人緊
盯著橋那頭冒出的公車,抽空用眼角互瞄。當年雖然沒L
ine
,靠著不同L
ine
的公車,與無空調車廂的摩
肩接踵體味洋溢,倒也造就不少寂寞十七的清純小曖昧。
第十七屆臺北文學獎‧散文‧評審獎摺痕裡的東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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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在復旦橋等車的人多半住光武西邨,也有人叫光武新村,現代地標是忠孝敦化站。做為臺北時尚
核心的前身,它當年的潛力已不差,替大把名門仕女打理過門面的「白宮美容院」離主婦之店僅數步之
遙。設計經濟非顯學的年代,白宮雖已是業界紅牌,價位倒還算親民,有重要場合,我們得以與一品大
廈的富豪人家請同位師傅剪染燙。我十歲的燙髮初體驗,便出自戴金錶的頭牌師傅「三號」之手。
成衣普及之前,女子的正式服飾多半要找洋裁店,媽常帶我找一位女裁縫張阿姨做衣裳,她店裡有
一大堆國外時裝雜誌,喜歡哪款儘管下單。長大後翻開相簿才發現,張阿姨的剪裁新穎大方,巧思搶眼
細節周到,是社區時尚達人無誤。
民國六○
年代,「光武復旦區」從容友善、景緻清晰,即便陸續開了新路,住與商仍自然劃分。想
在社區逛街,從巷子走到大馬路,就有媽媽們為全家採買休閒服和牛仔褲的愛群商城,及大人口中貴桑
桑的頂好市場。彎進巷子立即舒緩沉靜。但為了「都市發展」,這個區塊被打了高劑量荷爾蒙,從此跳
過青春期直奔濃妝搖滾。素顏時代的柔和肌理與眉清目秀,一去不回。
多數人都誤以為當年能住這兒鐵定非富即貴,差之遠矣。不論光武西邨或靠近鐵路的東邨,雖不乏
有錢人,更多的是中產或公務員家庭。我們會在這兒長大,也因為爸爸的公司宿舍在其中一條巷內,前
後與樓上下街坊都是他同事,算是某種較華麗的「類眷村」。尋常生活裡,階級並不明顯。除非到了某
種好野人的集中地,例如私立學校。
我們會去念社區裡的私校,部分因為厝邊隔壁的孩子都念私立。學費雖高些,但爸媽篤信私校素質
優,省下家用也要支應。進了這學校,我才真切體驗到階級。
我們不穿卡其服,而是綠領白襯衫,鞋子規定要穿天鵝牌,午餐吃便當要先鋪上繡著名字的白色餐
布。我有個小學同學,爸爸是當時頂好市場高層,夏天所有人都冒汗吃著被蒸過頭的便當,只有他是專
人宅急便從頂好送來精緻的袋裝涼麵。比便當的同時,孩子們也比手錶、比鉛筆盒、比綁辮子的髮飾,
更死命的比成績。
爸公司後來半買半相送把宿舍賣給員工,我們家幸運且真實的擁有了第一棟房子。我家住一樓,前
後都有院子,前院除了花圃還能停三臺腳踏車,幾乎就是兩個大車位的規模。不過一些鄰居叔伯反而覺
得住樓上比較好,因為也沒什麼人買得起私家車,再者一樓隨便翻個牆就能進來,容易遭小偷。
媽很愛種花,院子裡杜鵑茶花輪番開。哥哥們的書房緊鄰院子,一到夏秋總能聞到清甜桂花香。鄰
里間,花與香氣就是天然門牌,我們很清楚牽牛花垂到牆外的是哪個鄰居,晚上散步聞到濃嗆夜來香又
是誰家快到了。
我考上大學時,兩個哥哥已陸續出國,爸爸開始覺得屋子太大,同條巷子又有不少鄰居開始把房子
租人開餐廳,單純與寧靜漸被稀釋。老爸堅信此地遲早不適人居,很快在南區物色了新物件並著手賣
房,幾個月不到,我們咻地搬離住了快二十年的東區。
爸一向自認頗具理財眼光,開心著轉手之間並未虧錢,唯一忽略的是「不適人居」,也代表著商機
啟動。搬家後四年,離我家三條巷子遠的大馬路開了一家扭轉時勢的百貨公司。不旋踵,周邊房價瘋狂
翻倍,我們與財神爺真實的擦身而過,完全就像把這家百貨的店名拆開來念:「SO
-GO
」,一切就這麼
去了。爸
的投資能力從此被媽死當。五十幾坪的房子只賣了三百多萬,幾十年裡,她總是一想起就心疼,
尤其不甘她心愛的花圃與寬敞的客廳廚房。從此就算去SO
GO
也絕不往巷子後面走,那是她的地雷區。
第十七屆臺北文學獎‧散文‧評審獎摺痕裡的東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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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會回去繞繞的人只剩我。從畢業、就業、結婚生子;從敦化南路被分成一段二段;從忠孝東、
復興南、大安路、市民大道這些後生晚輩的名氣一一超越老大哥……我回去看過不少次。每次都比前一
次更疑惑。
地址變了,巷子亂了,一樓全是店面,招牌五八花門。我家在哪?是這間服飾店,還是隔壁的簡餐
店?還好四層樓公寓沒拉皮改建,得以靠外牆辨識舊家。它被開過男士理髮店、牛肉麵店、咖啡館、火
鍋店……最近一次去看它,賣的是韓系少女服。
「歡迎光臨!」我帶著老公兒子走進來。店員看我探頭探腦,好奇著她的衣裳倒底可以賣給這三個
裡的誰。「三十年前這是我家……」,「真的呀!」女孩禮貌的擠出驚訝。前院早就被接手的人打通
了,這店面本該寬敞深邃,但怎麼小到只有我家的三分之一。門後面還有後半截嗎?女孩說有的,房東
分租給別人了,整間租金太貴,哪租得起。
經常,我想偷算一下老爸賣這房子究竟虧了多少錢。但應該永遠算不出二老的懊惱。好在他們已在
天上,不必再掛心凡間得失。
其實某部分,老爸是對的,這裡確實不適人居,巷窄車快,行人不安。店鋪緊貼,複雜錯落。這裡
是買賣堆起的俗麗容顏,年輕時小針美容,老了歪斜。
我開始懂得爸媽多年來為何不願接近東區,不僅因為虧了錢,而是那兒明明承載著記憶,敘舊的橋
卻被拆了。近鄉情怯人事已非,差不多就這意思。
我的光武西邨,也徹底被捲進了時間的皺摺。平常人看不見,只有我們知道它仍存在於神祕的時空
縫隙。隨著記憶的裙襬搖搖,一眼就瞥見瘦子叔仍在烤餅,lag哥斜眼瞅我,蓬蓬頭閒適的撥著算盤。
以及那意念中的家,來來去去的友伴,與青春。臺北,東區,好在還擁有這般不肯相忘的耿耿忠心,才
得以在奔向現代的急迫中,留下摺痕裡的一方純粹,幾許溫潤。
評審意見/阿盛
這是一個臺北舊東區人對昔日街景與人物的記憶、描繪,其中有理所當然的變遷,也有預料不到的
發展。作者筆下都是尋常事尋常人,卻呈現出不尋常的整個時代樣貌。淡淡道來而有濃濃情意,描寫庶
民生活日常,簡潔但生動活潑,敘述流暢,語調明快,章法結構縝密完整。紀錄一個小區域,可看出一
個大城的巨變,由小見大,又不流於徒然傷感或無謂喟嘆,輕鬆自然,手法相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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