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绿苹果还在您那儿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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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 年,我满载收获回到了北京。一天,从传达室 意外地收到一封国外来的公函。信封上贴着玛利亚娜 头像的邮票, LA REPUBLIQUE,是“共和国”的法语单词, 我认得。邮戳时间1月3日,地点巴黎。当我弄清这些 信息后,顿时晕菜了,天呐,这不是法兰西总统府吗! 公函上这样写着: “亲爱的女士: 您寄给共和国总统雅克·希拉克先生的展览请柬 已收到。他很抱歉,当时他正在中东访问,不能出席您 的开幕式。”希拉克(签字) 安妮·赖希提 在信笺的左上角处,第一行是“共和国总统”,第二 行是这封信执笔人的职务—“内阁主任”。当然全是 法文,我查字典查出来的。在中国有通天的说法,有通 天本事的无非是一种特权,我从不拥有。想想那天我 的举动就像寄一封家 信那样平常,在巴黎第 四区,塞纳河畔一家小 小的邮局里,我只是试 探似的将纯粹个人行 为的信息传递给了爱 丽舍宫。 是啊,可以想象总 统先生的国事有多繁 忙,但我总觉得这位苹果知音的法国人没能看到我的 苹果画原作,那多遗憾啊!我对范东兴透露了这个心 事,他也有同感,他提议我选一幅苹果画原作作为答 谢,由他想法递到总统府。我挑选了《苹果和叶子》之 四,画面上是青果金叶,四只苹果的排列像汉字的 “人”,恰如其分地表达了我对故乡秋色的眷恋。 这一次我的心情又忐忑又期待,希拉克总统能收到 吗?他会喜欢这幅画,并看懂这画外的更深的含义吗? 不知过了多久,再一次惊喜降临到我的头上! “我要感谢您的让我特别为之感动的厚意,正如您 所知,苹果是我选择作为总统选举活动象征的果实。 请接受我热烈的祝贺……” 原来这是希拉克总统收到了我的画的回信,并附 上了他的亲笔签名! 其中发生了一个有趣的插曲,信中原文左下方有 个词“Monsieur”先生,本应该是“Madame”夫人,可能 一是总统办公室的人从我的中文信中没弄清是男士还 是女士,所以把我当成了先生。如果是法文就不存在 这个问题了,从写信人行文中就可以看出写信者是男 是女,这就是法文的严谨之处;二来可能因为总统办公 室的人收到画时问了门卫看了登记,把范东兴当成了 画家本人。据东兴回忆,因为一般来访者只能从爱丽 舍宫边门进入,并在门房登记。这是惯例。 自此,从1997年到2007年,我的名字便留在了爱 丽舍宫的名单上,这段总统和平民的、苹果知音间的互 通友好一直持续了十年。 最喜欢1999 年新年我收到的贺年片。正面是水 彩画,绘了一面法国红白蓝三色国旗。那旗子长极了, 被日出映成桔粉色,并卷折成七道弯,在一抹蓝天中飘 扬。贺年片的内页上签有我已很熟悉的法文名字: Jqcgues Chirac。 2000年元旦前,一张印有法国大画家马蒂斯的画、 一群白鸽在蓝色绿色 块上展翅飞翔的贺年 片,送到了我手里。 范东兴告诉我:“用非 常有特色的艺术品装 饰明信片,也是法国 的一个传统。总统府 当然也不会例外。希 拉克选择的这个总统 府专用明信片,一定是他非常喜爱的,它说明了主人宽 广的胸怀和对文明起源探索的浓厚兴趣。” 2003年至2007年的贺年片都选用了东西方的石 雕、木雕和铜器藏品。特别是非洲,希拉克和前任总统 密特朗一样,都非常喜爱非洲艺术,对非洲有特殊的感 情。希拉克曾 49 次到过非洲。这在法国是有历史渊 源的,早在 19 世纪,许多法国文学家、考古学家、画家 就络绎不绝地探险与考察非洲。 2007 年,是希拉克任期总统的最后一年,这一年信 封的质地尤其考究,贺年片是一幅木雕人像,出自加蓬 的一家博物馆。年轻的戴冠男子是典型的加蓬土著居 民的样貌,一对弯弯的笑目,金色和灰色相融,让人百 看不厌。特别是这次附上的新年贺信非常珍贵,全都 出自他的亲笔,足见这位即将离开爱丽舍宫的法国总 统,是多么重视与拥戴支持他十年的世界各地人们的 最后告别,无论他们是政要还是平民! 1996年夏,我和彝族女画家阿鸽应巴黎国际艺术 城邀请,入住艺术城“吕霞光画室”。吕霞光先生是中 国旅法画家前辈,他用三十万法郎买下了艺术城的一 个画室赠送给中国美协,房号是8303。从此一批批中 国画家被送到这里进修深造,开始是三个月为期,后来 延到半年。我幸运地赶上了后者。 那年我父亲的硕士研究生范东兴刚刚在巴黎通过 博士论文答辩。我一到巴黎就去拜访他,在他居住的 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里我们聊到很晚。他很兴奋 我将在艺术城举办个人画展,而且主题是苹果。四个 月后画展开幕,他在巴黎一家报纸上发表了画评文章, 开篇讲了这样一个故事:“长达十年的特洛伊战争是由 一只金苹果引发的。这并非夸大其词,它来自一个希 腊神话。三位女神在铂琉斯和忒提斯的婚宴上,为争 夺一个属于最美者的金苹果发生了争执,结果引发了 帕里斯诱走斯巴达美人海伦的事件。” 这是我第一次在巴黎举办画展,正值秋色迷人的季 节,为突显苹果主题,我特地从塞纳河岸边捡了一捧秋叶, 象征性地铺在展厅地上,叶丛上还摆上了几只苹果,营造 出画里画外的气氛。有个好奇的小孩还真的捡起一只苹 果就啃。一位妇人看了我的画感叹地说,她也很想吃一 口。遗憾开幕当天,国际艺术城主席布鲁诺夫人没有出 席,她到中国访问去了。听说布展完当天,她来看过,还给 我写了一封短信留在我的信格里,信上说她很欣赏我的苹 果画,并祝贺画展成功。创立国际艺术城的布鲁诺先生生 前和希拉克先生是好朋友,在我们到达巴黎的前一年, 1995年5月15日希拉克当选法国第22任总统。 我第一次注意到希拉克这个名字,是法国朋友美 莎丽在展前给我一个建议时。她说你应该给他们的总 统也发一张请柬啊,因为希拉克先生很喜欢苹果。我 当时听了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开玩笑嘛,我一个普 通的中国女画家,怎么可能够得着总统先生,又是在外 国。可她非说这种事在这里很平常,你不必大惊小怪。 距离画展开幕只有两天时间了,我试着从艺术城 秘书处讨来了总统的法文姓名和地址(他的名字可真 复杂,全称是雅克·勒内·希拉克(JacquesRenéChi- rac),并附上我的一封中文信,信写得很简短,现在已不 记得具体文字,自然是先自我介绍,说自己作为一个第 一次来巴黎的中国女画家,邀请总统先生出席我的画 展开幕,我将不胜荣幸,并表达了对法国文化的热爱、 巴黎的赞美云云。只可惜当时急于早寄出,没留底稿, 不然现在抄录几行一定很有意思。 信和请柬是在附近一家小邮局寄的,我还附上一 幅展品《苹果和叶子》之六的复制品。当邮政员接过我 递上的纸筒,发现上面写着他们总统的名字时,顿时做 了一个惊讶状,还向我投来有点滑稽但很友好的眼 神。于是我享受到了免费邮资的待遇。 然而那天总统先生并没出现。我本来就觉得这事 实在荒唐,并不抱什么希望,只是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因为我又多了一个苹果知音。 在一本后来自印的小画册里我写了一篇自序,题 为《我的苹果传说》: 许多人问我为什么喜欢画苹果,一画画了十六年。 一个画家画什么,并不都是预先设计好的,常常是在不知 不觉中。我也是后来才悟到自己的确与苹果有缘。 小时候我圆圆的脸很像只苹果,我的第一位老师 舒传曦给我示范的第一张素描也是苹果。舒老师当时 在东德留学,他带我观摩了欧洲绘画大师的名作,其中 很多是亚当和夏娃的题材,我便知道了这个因偷吃树 上的苹果唤醒性爱被逐出伊甸园的传说。我也熟背了 《白雪公主》的童话,美丽的公主误吃带毒的苹果一命 呜呼,是王子的吻才使她苏醒过来。 这些,自然成了我对未来爱情的憧憬。 可我哪里懂得,男欢女爱之后还有长长的苦难,男人 要流汗才能挣得面包,女人也得忍受生孩子的痛苦呢? 一粒美丽多情的苹果树种,过早地在我这个像苹 果的女孩的心里播下了。 “文革”期间,我曾与新婚的丈夫天各一方四年 整。我下放的干校恰好设在东北砬子山果园里,虽然 非常孤独苦闷,但我那被寒风冻木了的面颊,绝不亚于 果园里遍地唾手可得的红苹果。砬子山的苹果光泽如 玉能上国宴,而我却不敢堂而皇之地在炕上摆几只来 画。我渴望画画,于是想出一计,将自制的画夹掖在棉 大衣里,上山看果时偷着画。 多少年来我将件件往事小心地藏在心底,甚至怀揣 着一种莫名的感恩。其实在很长时间里我并不清楚它们 将给自己带来什么恩惠。当自由自在画画的日子终于来 临,我第一个冲动便是画苹果!直到 1992 年,由于不满足 传统的静物画法,我让苹果离开果盘、离开房间,又回到了 土地和阳光的怀抱,就好像是自己的身心获得了释放。 我的苹果油画到过巴黎,到过英国,到过澳大利 亚,到过马来西亚,并被许多朋友收藏。苹果知音中还 有一位前总统,他属于法兰西。 我爱苹果,更爱和平。渴望金苹果能给全世界带 来平安! 与希拉克总统的绘画之缘 12 逝如斯 2019年10月8日 星期二 编辑/王勉 美编/袁国明 责校/葛冬春 下载北京头条 App 让现在告诉未来 我的绿苹果还在您那儿吗 2007 年,希拉克结束了总统连任,退居幕后。这年 的岁末我照旧往总统府寄出贺年信,这是我唯一与苹 果知音联系的地址。不幸的是很快被退回。爱丽舍宫 换了新主人,预料之中啊,我应该懂得这个规矩,可心 里还是挺惋惜的。长达十年的中法飞鸿就像一场美梦 就此戛然而止。 离任后的希拉克,也曾卷入问责风波。有报道这 样评说他:“他和很多像他一样的元首离任了,可贵的 是他们的清白、廉洁并没有让人去赞扬,因为这是起码 应当做到的。就像希拉克的两页清单,什么都清清楚 楚,没有必要因为清廉,让谁去特别地宣传或赞颂。” 希拉克喜欢写作,生前就出版过多本著作。这些 书名充分展现了一个爱国主义者的情怀胸怀,1995年 至 2007 年的文章和演说收录在《我为和平而战》和《我 为法国而战》。我当然不会忘记我到巴黎的1996年, 正是他担任法国总统的第二年。他去世后,我难过了 好几天。想想此生为外国的领导人产生缅怀和痛惜之 情的并不多。八岁时斯大林去世,我尚不谙世事,在天 天广播塔斯社发布的病况、病逝后连就读的小学都下 半旗、我和姐姐还戴上了黑纱的氛围中,我的难过也是 真的。16岁时曾给古巴领袖卡斯特罗写信,为他们遭 遇加勒比海危机割手背写血书,这些算吗?而今天我 的难过是因为法国人民失去了一位亲民的好总统,世 界失去了一位杰出的政治家,中国人民失去了一位热 爱中华文化的好朋友。对我个人而言,那段在法国的 学习生活经历,对我后来的人生格局,无论是绘画还是 文学,所产生的深远影响,是难以估量的。艺术的魅力 就是这样,它融化在空气里,在巴黎它无所不在,现在 常年弥漫在我的周围。毫不夸张,从巴黎归来,就好像 我的眼睛被剥离到一个新的层面,这是一个绮丽的世 界,我的视野变得开阔,高远,又充满激情和包容…… 我特别感谢当年范东兴先生帮我向爱舍丽宫所做 的传递,他谦和地回复说: “应该感谢你,为两国人民传 递友谊!”连日来,东兴及时发给我来自巴黎的新闻信 息,其中有几句评价希拉克的话,让我很有共鸣: “他喜 爱文化,优雅,充满人文情怀,修养好,有个性,继承了 戴高乐精神”。那么什么是戴高乐精神呢?在巴黎街 头我见过将军的雕像,还画过速写,标准的法式戎装, 那样高,那样帅。在维希政府与纳粹狼狈为奸的黑暗 时代,正是这位将军扛起了抵抗侵略者的大旗,英勇战 斗,才使美丽的家园从铁蹄下获得解放和新生。毛主 席曾经评价戴高乐将军“他曾经挽救了濒于灭亡的法 国”。戴将军写下的《战争回忆录-拯救》将载入史册。 我想希拉克和戴将军同样是具有自由民主博爱独 立精神和法国灵魂的人物。 据9月29日中新社巴黎当日电,法国前总统希拉 克遗体告别仪式在巴黎荣军院举行。灵柩车队抵达荣 军院时,候在荣军院门口排队的民众冒着纷纷秋雨已 等了数小时,几千人绵延到数个街区。队伍中有不少 人手持希拉克的照片,举着横幅,满含热泪与他们爱戴 的总统希拉克作最后的告别。荣军院的圣路易大教堂 将安放希拉克的灵柩,法国三色国旗覆盖着灵柩。希 拉克向民众挥手微笑的大幅照片挂在灵柩的上方。当 天下午2点开始,希拉克的灵柩向民众开放,前来瞻仰 吊唁的民众络绎不绝。告别仪式一直持续至 30 日清 晨。30日定为全国哀悼日,这天举行了正式的官方悼 念活动。 总统去世次日一早,住在南京的百岁老妈特意打 来电话,告诉我《扬子晚报》刊登了整版的纪念文章,评 价这位法国前总统希拉克“他造就了中法关系黄金十 年”。她大声给我念完后说: “我想你有话说,我也不能 替你写啊。我们写并不是为了显摆,这跟政治无关,跟 现任总统无关。总之你就好好写篇散文吧!” 我最亲爱的知己妈妈,我完成了您交给的任务,就 不知合格不,您满意不? 多年前曾有一位海外收藏家看了我的苹果画说: “生活多美好,跳楼的也会改变主意。” 夜深人静时,会记起那幅离开我已经二十二年的 绿果金叶。难以判断它现在在哪儿?也许有一天它被 散到民间,被拍卖或被人收藏。新的主人会知道这幅 画出自一个中国女画家之手吗? 此刻,我倒宁愿有另一个世界,在那儿,我的绿苹 果依然伴随着这位可亲可敬的老人…… 完稿于 2019 年国庆节 供图/赵蘅 赵蘅 9 月 26 日晚正和好友长夜 谈写作中,突然对方打 断说: “希拉克去世了!” 记忆的闸门顿时启开, 骤然将我带回二十三年前 的巴黎。 2002 年我受邀赴英国参加国际女艺术家画展, 从展地城市回到伦敦后,便去办理赴法国的签证。 早领教过在他国办理第三国签证的艰难,你瞧,还没 走进签证处大门,那长极了的签证队伍已经让你望 而生畏了。 那天很背,刚出示了申请表就因我没有邀请信 函给打了回来。沮丧的我返回住地路上又遭遇失 窃,更是雪上加霜。陪同我一起去的戴乃迭舅母的 姐姐希尔达忽然问我,你带没带希拉克总统给你的 信到英国来啊?我说带来了,想到巴黎后也许有点 用。希尔达说那现在就需要这些信啊,你再去签证 给他们看,一定管用。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 招呢? 第二天我再去签证处就真把这一摞信札背上, 小心翼翼保护了一路。果然,当我将这一包印有法 文总统府的信封和那么多的贺年信函递进柜台,真 的把签证官们惊呆了,他们彼此相视的那种将信将 疑的表情,我至今还记得。为了证实我不是诓骗他 们,一个女签证官还把这些信件拿到里间去核实笔 迹,让我备感侮辱。但我克制着,因为我的目的是重 返巴黎,只要给我签证,别的都不重要! 等了好一会儿,女签证官从里屋走了出来。她 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改原先那种冷漠的甚至有点 蛮横的态度。但她也不向我道歉,一句话不说,径直 就去为我盖章签字了。很快,获准我入法国国境的 护照递到了我的手里。 神吧,别小看这些因时间久几封都已破损的信 札,它们就这么厉害,你不服气都不成! 上天总是眷顾我,这次竟来自从未谋面的苹果 知音。也是这年,希拉克遭遇纳粹分子枪击,幸免于 难。上天保佑他! 希拉克在任12年曾四次访华,足迹几乎踏遍 了半个中国。他尤其钟爱中国的文物古迹,对青 铜器、兵马俑、唐三彩等都有深入的研究,他甚至 对唐代大诗人李白也崇拜得不得了,甚至想为李 白写一部剧本。他认为“中国文化中的书画同源” 是一种境界,这是很高的赞誉了,让我为生长在有 这样灿烂文化历史的国度倍感自豪。写到这,不 禁记起宪益舅舅在世的有一年,希拉克总统又到 了北京,那天我恰好去小金丝胡同6号,一进门舅 舅便问,小采,希拉克来了,你去看他吗?我一时 没反应过来。 给“苹果知音”寄了一张请柬 苹果带来十年的飞鸿往来 冥冥中“苹果知音”在眷顾我 “人生世路”小议 作者:九思 (清)申居郧《西岩赘语》云: “人生衰俗,如涉大海, 无时不在风浪中。 虽戒慎恐惧, 不敢少忽。 然安危,天也, 亦不可无 坦荡自舒之怀。” 今悟: 人生世路,万丈红尘, 无时不在纷扰中。 虽寡欲清襟, 不敢稍染。 然正邪,道也。 自不可无 初心不改之志。 克己制欲,做人之本。 失联后的我常想起他 作者与她的苹果画作 戴高乐将军雕像速写/赵蘅绘 法国总统府寄来的三色旗贺年片 赵蘅送给希拉克的《苹果和叶子》之四画作 希拉克总统亲笔签名的信件 历年由法国总统府寄出的贺年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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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我满载收获回到了北京。一天,从传达室意外地收到一封国外来的公函。信封上贴着玛利亚娜头像的邮票,LA REPUBLIQUE,是“共和国”的法语单词,我认得。邮戳时间1月3日,地点巴黎。当我弄清这些信息后,顿时晕菜了,天呐,这不是法兰西总统府吗!

公函上这样写着:“亲爱的女士:您寄给共和国总统雅克·希拉克先生的展览请柬

已收到。他很抱歉,当时他正在中东访问,不能出席您的开幕式。”希拉克(签字)

安妮·赖希提

在信笺的左上角处,第一行是“共和国总统”,第二行是这封信执笔人的职务——“内阁主任”。当然全是法文,我查字典查出来的。在中国有通天的说法,有通天本事的无非是一种特权,我从不拥有。想想那天我的举动就像寄一封家信那样平常,在巴黎第四区,塞纳河畔一家小小的邮局里,我只是试探似的将纯粹个人行为的信息传递给了爱丽舍宫。

是啊,可以想象总统先生的国事有多繁忙,但我总觉得这位苹果知音的法国人没能看到我的苹果画原作,那多遗憾啊!我对范东兴透露了这个心事,他也有同感,他提议我选一幅苹果画原作作为答谢,由他想法递到总统府。我挑选了《苹果和叶子》之四,画面上是青果金叶,四只苹果的排列像汉字的

“人”,恰如其分地表达了我对故乡秋色的眷恋。这一次我的心情又忐忑又期待,希拉克总统能收到

吗?他会喜欢这幅画,并看懂这画外的更深的含义吗?不知过了多久,再一次惊喜降临到我的头上!

“我要感谢您的让我特别为之感动的厚意,正如您所知,苹果是我选择作为总统选举活动象征的果实。请接受我热烈的祝贺……”

原来这是希拉克总统收到了我的画的回信,并附上了他的亲笔签名!

其中发生了一个有趣的插曲,信中原文左下方有个词“Monsieur”先生,本应该是“Madame”夫人,可能

一是总统办公室的人从我的中文信中没弄清是男士还是女士,所以把我当成了先生。如果是法文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从写信人行文中就可以看出写信者是男是女,这就是法文的严谨之处;二来可能因为总统办公室的人收到画时问了门卫看了登记,把范东兴当成了画家本人。据东兴回忆,因为一般来访者只能从爱丽舍宫边门进入,并在门房登记。这是惯例。

自此,从1997年到2007年,我的名字便留在了爱丽舍宫的名单上,这段总统和平民的、苹果知音间的互通友好一直持续了十年。

最喜欢1999年新年我收到的贺年片。正面是水彩画,绘了一面法国红白蓝三色国旗。那旗子长极了,被日出映成桔粉色,并卷折成七道弯,在一抹蓝天中飘扬。贺年片的内页上签有我已很熟悉的法文名字:Jqcgues Chirac。

2000年元旦前,一张印有法国大画家马蒂斯的画、一群白鸽在蓝色绿色块上展翅飞翔的贺年片,送到了我手里。范东兴告诉我:“用非常有特色的艺术品装饰明信片,也是法国的一个传统。总统府当然也不会例外。希拉克选择的这个总统

府专用明信片,一定是他非常喜爱的,它说明了主人宽广的胸怀和对文明起源探索的浓厚兴趣。”

2003年至2007年的贺年片都选用了东西方的石雕、木雕和铜器藏品。特别是非洲,希拉克和前任总统密特朗一样,都非常喜爱非洲艺术,对非洲有特殊的感情。希拉克曾49次到过非洲。这在法国是有历史渊源的,早在19世纪,许多法国文学家、考古学家、画家就络绎不绝地探险与考察非洲。

2007年,是希拉克任期总统的最后一年,这一年信封的质地尤其考究,贺年片是一幅木雕人像,出自加蓬的一家博物馆。年轻的戴冠男子是典型的加蓬土著居民的样貌,一对弯弯的笑目,金色和灰色相融,让人百看不厌。特别是这次附上的新年贺信非常珍贵,全都出自他的亲笔,足见这位即将离开爱丽舍宫的法国总统,是多么重视与拥戴支持他十年的世界各地人们的最后告别,无论他们是政要还是平民!

1996年夏,我和彝族女画家阿鸽应巴黎国际艺术城邀请,入住艺术城“吕霞光画室”。吕霞光先生是中国旅法画家前辈,他用三十万法郎买下了艺术城的一个画室赠送给中国美协,房号是8303。从此一批批中国画家被送到这里进修深造,开始是三个月为期,后来延到半年。我幸运地赶上了后者。

那年我父亲的硕士研究生范东兴刚刚在巴黎通过博士论文答辩。我一到巴黎就去拜访他,在他居住的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里我们聊到很晚。他很兴奋我将在艺术城举办个人画展,而且主题是苹果。四个月后画展开幕,他在巴黎一家报纸上发表了画评文章,开篇讲了这样一个故事:“长达十年的特洛伊战争是由一只金苹果引发的。这并非夸大其词,它来自一个希腊神话。三位女神在铂琉斯和忒提斯的婚宴上,为争夺一个属于最美者的金苹果发生了争执,结果引发了帕里斯诱走斯巴达美人海伦的事件。”

这是我第一次在巴黎举办画展,正值秋色迷人的季节,为突显苹果主题,我特地从塞纳河岸边捡了一捧秋叶,象征性地铺在展厅地上,叶丛上还摆上了几只苹果,营造出画里画外的气氛。有个好奇的小孩还真的捡起一只苹果就啃。一位妇人看了我的画感叹地说,她也很想吃一口。遗憾开幕当天,国际艺术城主席布鲁诺夫人没有出席,她到中国访问去了。听说布展完当天,她来看过,还给我写了一封短信留在我的信格里,信上说她很欣赏我的苹果画,并祝贺画展成功。创立国际艺术城的布鲁诺先生生前和希拉克先生是好朋友,在我们到达巴黎的前一年,1995年5月15日希拉克当选法国第22任总统。

我第一次注意到希拉克这个名字,是法国朋友美莎丽在展前给我一个建议时。她说你应该给他们的总统也发一张请柬啊,因为希拉克先生很喜欢苹果。我当时听了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开玩笑嘛,我一个普通的中国女画家,怎么可能够得着总统先生,又是在外国。可她非说这种事在这里很平常,你不必大惊小怪。

距离画展开幕只有两天时间了,我试着从艺术城秘书处讨来了总统的法文姓名和地址(他的名字可真复杂,全称是雅克·勒内·希拉克(Jacques René Chi-rac),并附上我的一封中文信,信写得很简短,现在已不记得具体文字,自然是先自我介绍,说自己作为一个第一次来巴黎的中国女画家,邀请总统先生出席我的画展开幕,我将不胜荣幸,并表达了对法国文化的热爱、巴黎的赞美云云。只可惜当时急于早寄出,没留底稿,不然现在抄录几行一定很有意思。

信和请柬是在附近一家小邮局寄的,我还附上一幅展品《苹果和叶子》之六的复制品。当邮政员接过我递上的纸筒,发现上面写着他们总统的名字时,顿时做了一个惊讶状,还向我投来有点滑稽但很友好的眼神。于是我享受到了免费邮资的待遇。

然而那天总统先生并没出现。我本来就觉得这事实在荒唐,并不抱什么希望,只是心里还是挺高兴的,因为我又多了一个苹果知音。

在一本后来自印的小画册里我写了一篇自序,题为《我的苹果传说》:

许多人问我为什么喜欢画苹果,一画画了十六年。一个画家画什么,并不都是预先设计好的,常常是在不知不觉中。我也是后来才悟到自己的确与苹果有缘。

小时候我圆圆的脸很像只苹果,我的第一位老师舒传曦给我示范的第一张素描也是苹果。舒老师当时在东德留学,他带我观摩了欧洲绘画大师的名作,其中很多是亚当和夏娃的题材,我便知道了这个因偷吃树上的苹果唤醒性爱被逐出伊甸园的传说。我也熟背了

《白雪公主》的童话,美丽的公主误吃带毒的苹果一命呜呼,是王子的吻才使她苏醒过来。

这些,自然成了我对未来爱情的憧憬。可我哪里懂得,男欢女爱之后还有长长的苦难,男人

要流汗才能挣得面包,女人也得忍受生孩子的痛苦呢?一粒美丽多情的苹果树种,过早地在我这个像苹

果的女孩的心里播下了。“文革”期间,我曾与新婚的丈夫天各一方四年

整。我下放的干校恰好设在东北砬子山果园里,虽然非常孤独苦闷,但我那被寒风冻木了的面颊,绝不亚于果园里遍地唾手可得的红苹果。砬子山的苹果光泽如玉能上国宴,而我却不敢堂而皇之地在炕上摆几只来画。我渴望画画,于是想出一计,将自制的画夹掖在棉大衣里,上山看果时偷着画。

多少年来我将件件往事小心地藏在心底,甚至怀揣着一种莫名的感恩。其实在很长时间里我并不清楚它们将给自己带来什么恩惠。当自由自在画画的日子终于来临,我第一个冲动便是画苹果!直到1992年,由于不满足传统的静物画法,我让苹果离开果盘、离开房间,又回到了土地和阳光的怀抱,就好像是自己的身心获得了释放。

我的苹果油画到过巴黎,到过英国,到过澳大利亚,到过马来西亚,并被许多朋友收藏。苹果知音中还有一位前总统,他属于法兰西。

我爱苹果,更爱和平。渴望金苹果能给全世界带来平安!

与希拉克总统的绘画之缘

12 逝如斯 2019年10月8日 星期二

编辑/王勉 美编/袁国明 责校/葛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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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绿苹果还在您那儿吗

2007年,希拉克结束了总统连任,退居幕后。这年的岁末我照旧往总统府寄出贺年信,这是我唯一与苹果知音联系的地址。不幸的是很快被退回。爱丽舍宫换了新主人,预料之中啊,我应该懂得这个规矩,可心里还是挺惋惜的。长达十年的中法飞鸿就像一场美梦就此戛然而止。

离任后的希拉克,也曾卷入问责风波。有报道这样评说他:“他和很多像他一样的元首离任了,可贵的是他们的清白、廉洁并没有让人去赞扬,因为这是起码应当做到的。就像希拉克的两页清单,什么都清清楚楚,没有必要因为清廉,让谁去特别地宣传或赞颂。”

希拉克喜欢写作,生前就出版过多本著作。这些书名充分展现了一个爱国主义者的情怀胸怀,1995年至2007年的文章和演说收录在《我为和平而战》和《我为法国而战》。我当然不会忘记我到巴黎的1996年,正是他担任法国总统的第二年。他去世后,我难过了好几天。想想此生为外国的领导人产生缅怀和痛惜之情的并不多。八岁时斯大林去世,我尚不谙世事,在天天广播塔斯社发布的病况、病逝后连就读的小学都下半旗、我和姐姐还戴上了黑纱的氛围中,我的难过也是真的。16岁时曾给古巴领袖卡斯特罗写信,为他们遭遇加勒比海危机割手背写血书,这些算吗?而今天我的难过是因为法国人民失去了一位亲民的好总统,世界失去了一位杰出的政治家,中国人民失去了一位热爱中华文化的好朋友。对我个人而言,那段在法国的学习生活经历,对我后来的人生格局,无论是绘画还是文学,所产生的深远影响,是难以估量的。艺术的魅力就是这样,它融化在空气里,在巴黎它无所不在,现在常年弥漫在我的周围。毫不夸张,从巴黎归来,就好像我的眼睛被剥离到一个新的层面,这是一个绮丽的世界,我的视野变得开阔,高远,又充满激情和包容……

我特别感谢当年范东兴先生帮我向爱舍丽宫所做的传递,他谦和地回复说:“应该感谢你,为两国人民传递友谊!”连日来,东兴及时发给我来自巴黎的新闻信息,其中有几句评价希拉克的话,让我很有共鸣:“他喜爱文化,优雅,充满人文情怀,修养好,有个性,继承了戴高乐精神”。那么什么是戴高乐精神呢?在巴黎街头我见过将军的雕像,还画过速写,标准的法式戎装,那样高,那样帅。在维希政府与纳粹狼狈为奸的黑暗时代,正是这位将军扛起了抵抗侵略者的大旗,英勇战斗,才使美丽的家园从铁蹄下获得解放和新生。毛主

席曾经评价戴高乐将军“他曾经挽救了濒于灭亡的法国”。戴将军写下的《战争回忆录-拯救》将载入史册。

我想希拉克和戴将军同样是具有自由民主博爱独立精神和法国灵魂的人物。

据9月29日中新社巴黎当日电,法国前总统希拉克遗体告别仪式在巴黎荣军院举行。灵柩车队抵达荣军院时,候在荣军院门口排队的民众冒着纷纷秋雨已等了数小时,几千人绵延到数个街区。队伍中有不少人手持希拉克的照片,举着横幅,满含热泪与他们爱戴的总统希拉克作最后的告别。荣军院的圣路易大教堂将安放希拉克的灵柩,法国三色国旗覆盖着灵柩。希拉克向民众挥手微笑的大幅照片挂在灵柩的上方。当天下午2点开始,希拉克的灵柩向民众开放,前来瞻仰吊唁的民众络绎不绝。告别仪式一直持续至30日清晨。30日定为全国哀悼日,这天举行了正式的官方悼念活动。

总统去世次日一早,住在南京的百岁老妈特意打来电话,告诉我《扬子晚报》刊登了整版的纪念文章,评价这位法国前总统希拉克“他造就了中法关系黄金十年”。她大声给我念完后说:“我想你有话说,我也不能替你写啊。我们写并不是为了显摆,这跟政治无关,跟现任总统无关。总之你就好好写篇散文吧!”

我最亲爱的知己妈妈,我完成了您交给的任务,就不知合格不,您满意不?

多年前曾有一位海外收藏家看了我的苹果画说:“生活多美好,跳楼的也会改变主意。”

夜深人静时,会记起那幅离开我已经二十二年的绿果金叶。难以判断它现在在哪儿?也许有一天它被散到民间,被拍卖或被人收藏。新的主人会知道这幅画出自一个中国女画家之手吗?

此刻,我倒宁愿有另一个世界,在那儿,我的绿苹果依然伴随着这位可亲可敬的老人……

完稿于2019年国庆节供图/赵蘅

◎赵蘅

9月26日晚正和好友长夜谈写作中,突然对方打

断说:“希拉克去世了!”记忆的闸门顿时启开,

骤然将我带回二十三年前的巴黎。

2002年我受邀赴英国参加国际女艺术家画展,从展地城市回到伦敦后,便去办理赴法国的签证。早领教过在他国办理第三国签证的艰难,你瞧,还没走进签证处大门,那长极了的签证队伍已经让你望而生畏了。

那天很背,刚出示了申请表就因我没有邀请信函给打了回来。沮丧的我返回住地路上又遭遇失窃,更是雪上加霜。陪同我一起去的戴乃迭舅母的姐姐希尔达忽然问我,你带没带希拉克总统给你的信到英国来啊?我说带来了,想到巴黎后也许有点用。希尔达说那现在就需要这些信啊,你再去签证给他们看,一定管用。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招呢?

第二天我再去签证处就真把这一摞信札背上,

小心翼翼保护了一路。果然,当我将这一包印有法文总统府的信封和那么多的贺年信函递进柜台,真的把签证官们惊呆了,他们彼此相视的那种将信将疑的表情,我至今还记得。为了证实我不是诓骗他们,一个女签证官还把这些信件拿到里间去核实笔迹,让我备感侮辱。但我克制着,因为我的目的是重返巴黎,只要给我签证,别的都不重要!

等了好一会儿,女签证官从里屋走了出来。她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改原先那种冷漠的甚至有点蛮横的态度。但她也不向我道歉,一句话不说,径直就去为我盖章签字了。很快,获准我入法国国境的护照递到了我的手里。

神吧,别小看这些因时间久几封都已破损的信札,它们就这么厉害,你不服气都不成!

上天总是眷顾我,这次竟来自从未谋面的苹果知音。也是这年,希拉克遭遇纳粹分子枪击,幸免于难。上天保佑他!

希拉克在任12年曾四次访华,足迹几乎踏遍了半个中国。他尤其钟爱中国的文物古迹,对青铜器、兵马俑、唐三彩等都有深入的研究,他甚至对唐代大诗人李白也崇拜得不得了,甚至想为李白写一部剧本。他认为“中国文化中的书画同源”是一种境界,这是很高的赞誉了,让我为生长在有这样灿烂文化历史的国度倍感自豪。写到这,不禁记起宪益舅舅在世的有一年,希拉克总统又到了北京,那天我恰好去小金丝胡同6号,一进门舅舅便问,小采,希拉克来了,你去看他吗?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给“苹果知音”寄了一张请柬

苹果带来十年的飞鸿往来

冥冥中“苹果知音”在眷顾我

“人生世路”小议作者:九思

(清)申居郧《西岩赘语》云:

“人生衰俗,如涉大海,

无时不在风浪中。

虽戒慎恐惧,

不敢少忽。

然安危,天也,

亦不可无

坦荡自舒之怀。”

今悟:

人生世路,万丈红尘,

无时不在纷扰中。

虽寡欲清襟,

不敢稍染。

然正邪,道也。

自不可无

初心不改之志。

克己制欲,做人之本。

九 思 随 笔

失联后的我常想起他

作者与她的苹果画作

戴高乐将军雕像速写/赵蘅绘

法国总统府寄来的三色旗贺年片

赵蘅送给希拉克的《苹果和叶子》之四画作

希拉克总统亲笔签名的信件

历年由法国总统府寄出的贺年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