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死灭与苇草的尊严 社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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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8 创作谈 很多人引过 Graham Greene 的说法,写作者的前 20 年 涵盖了其全部经验,余下的岁月则是在观察。他认为写作 者在童年和青少年时期观察世界,一生只有一次。而其整 个写作生涯,就是努力用人们共有的“庞大公共世界”,来 解说其私人世界。 我曾在领一位北方朋友重游我的儿时故地时,讨论过 类似的话题。他看着半拆半建的老城区,认为我们之间的 区别或许在于经验和知识的获取顺序上。对我而言,确实 是经验在前,知识在后的。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人们从弄堂搬进单元楼,逼仄的螺 旋式空间变为敞亮的两室一厅,这是一种令人兴奋的居住 更新体验。然而很快的,人们又匆忙搬出单元楼,去往更高 的公寓,更大的户型。于是小区成了老小区,工人新村成了 旧新村,我的经验,就在这些老社区里。 我的写作从童年模糊的弄堂、河岸记忆中走出来之后, 就一头扎进了这个独立于“乡村”和“都市”之外的半新不旧 的空间。它来自小城市平民阶层所创造的熟人社会。它的 容量是庞大的,存在感却不相符地异常低下。我希望给予 它一种真实、细致且平视的呈现,大约就是沈从文所说的 “贴着写”。 最初是写一对在马路口给人补衣服修伞的老夫妻,打 赌房子不会拆迁的故事(《预言》)。接着写一个小区看门人 (《小官》),是当作平民英雄来写的。过了几年发现,去看这 个空间内群体生活的凋敝,远比追溯往日的荣光和真善更 要紧,便决意再写看门人的故事(《小官的故事》),偷吃狗 肉,被年轻人打,去美容店,这时“街道英雄”的反英雄元素 已经显现了。此后接连写了 20 来个“街道英雄”,有人,有动 物,清一色都叫“XX 的故事”。 比如棋牌室常客(《麻将的故事》),比如卖水果的(《水 果摊故事》)、卖菜的(《老菜皮的故事》)、做早点的(《阿祥的 故事》)、开五金铺的(《阿金的故事》)……他们大多是下岗 再就业或退休工人,离开了单位制的依附,努力营生或浑浑 度日。再如送牛奶工的《光明的故事》,以及老知青的《春光的故事》 ,这些人是熟 人空间里操持别种语言的特殊角色,他们所拥有的地域文化和气质,不时与外部 环境产生互动,有些融入其中,有些仍在适应,但确已归属于本地空间内了。新 旧、出入之间的变化关系,十分有趣。 当然,我最感兴趣的仍是老年人群体。一来老年人同小孩似的,本身具有相 当大的创造性和可能性,二来这也是老龄化社会必将面临的问题。比如务农的 老人无处可劳作(《百步桥的故事》),扎堆闲聊的和疲于奔命的两厢对比(《老马 的故事》),捡垃圾成瘾(《阿明的故事》),病痛中的忏悔与冒险(《偷桃换李记》)等 等。其中涉及到的养老、代际和历史包袱,无不出自皱纹和拐杖之中。 社区是一个持续饱和且不断溢出的容器。每个人存在关联,彼此参与或见 证。写着写着,我渐渐发现这几乎是一种“云”的状态,也便走出了一种较为狭 窄的生命经验,去寻求当代社会中一种普遍的状况和民生联系—每个小区都 有这样的人,每个城市都有这样的社区,它们或许彼此能互为当代城市丛林的 样本。 既是市井民生小说,我习惯以大量地方语言和以口头化为主的日常表达来 呈现。民间的白话词汇是非常形象的,展现了口头语言所具有的高级的文学感, 可谓一笔深厚的宝藏。对话中的引号也是刻意去除的,为的是取消日常对话中 并不常见的正经感。口语的两种特色,利落简短,冗余重复,都是对话情绪的体 现。但脱口而出之中,却不乏深奥的人情心思。话不讲透,或啰嗦不得点,都是 民间叙述的留白特色,值得去细想。 这样的处理往往让我的故事没有太多的戏剧冲突,故事几乎是在波澜不惊 的情况下悄悄推进的。很多人觉得太过平缓,太散文化了。实际上这和人物的 生活过程如出一辙,在看似平静实则一言难尽的一生中走到老。哭哭笑笑是有 的,人们习惯了平平常常地讲给邻居听,你们也不妨一听。 或许因为太过平常,总有人误以为我在从事非虚构写作。然则我必须承认 这是一种小说。做萧红研究的时候,我曾经提出过一个“不受限的文学世界 观”。想象/回忆的世界,真实的世界,文学创作的世界,彼此间是互相可触的,畅 通无阻的。走在路上,人物裹挟着画面感袭来的时候,他同时就成了走在故事里 的人,姓名住址对不对,早无关紧要了。鲁迅所说的东南西北的鼻子眼睛捏出一 个人,桑塔格所说的“需要把自己和其他东西一起当作素材来出借,真的存在那 样一个世界,而我真的置身其中。”也是这样的意思。文学的真实和虚构可以暂 时(或永久地?)模糊界限,而非虚构也绝非最真实的一种。 我几乎是以分镜练习的方式开启了写作尝试。很多时候画面常常是先行 的。这大概同我喜欢上街看来看去有关,视觉冲击总是优于其他感官,有时一个 场景就是一个故事。走在路上看,眼睛是很贪婪的,一边看,脑子一边兴奋,眼睛 才会饱。我甚至会为我的故事寻找一张肖像,它不一定是直接关联的,只是展演 了某种相同的信息或情绪。 责任编辑:任晶晶 电话:(010)65866733 电子信箱: [email protected] 2017年9月25日 星期一 书香中国 第一阅读 浓郁的中国韵致与谐和的诗情律动 评清风诗集《一座城的味道》 李一鸣 永恒的死灭与苇草的尊严 大约20年前,年幼的我在床上醒来。在即将 习惯性抬起左手翻身起床的刹那,我的脑中忽然掠 过一个奇怪的想法:大人们总是说“命中注定”,那 么我一生中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处细节,是否也都 是被提前设定好的?我在这世界上的下一个动作, 是否注定是用左手撑床起身?一股叛逆的冲动攫 住了我。于是我放松下已做好准备的左臂,改用右 臂支撑,翻身坐起。然而当我在床沿坐定之后,另 一个念头浮了上来:现在,我已经完成了“起床”这 一动作,用的是反常的右臂,这一事实已经无从更 改;然而,倘若真的存在“命运”之类的东西,我又如 何能确定,刚才那一瞬间的怀疑和反叛,不是被事 先写好的桥段?我自以为更改了现实的轨迹,却恰 恰以更精确、更复杂的方式嵌入了为我准备的剧 本,甚至连我脑中的疑问也是被那神秘的力量强行 置入其中。毫无疑问,对一个孩子而言,这样的疑 惑太过艰深、太过哲学化了,我不出所料地陷入了 “蛇吃尾巴”式的逻辑怪圈并最终不了了之;但从另 一角度想来,也只有孩子才会被这样的问题困 —对那些年幼的生命来说,一切经验都宛如新 生、一切意义都不曾破灭、一切行为他都想争取完 全的自主,不似 20 年后的我们,每日只“正确”地活 着,兴致勃勃地做着无意义的事,而从来不会去思 考(或者说强迫自己不去思考)这一切行动的源头 与归宿。 在这个意义上,我要感谢《国王与抒情诗》以及 它的作者李宏伟。这部小说让我重新忆起了童年 时那懵懂的困惑,并由此对我今日所经受或者说享 受的种种经验有所省思。在我看来,《国王与抒情 诗》这部从形式到内容都相当繁复庞杂的小说,在 最根源处提出了这样的疑问:我们的行动能够在多 大的程度上与我们的独立意志相符,一个人如何才 能成为他自己? 这是人之为人最本质的追问,同时,又因其“本 质”而抵乎“终极”,最终变得无从解答,只能由一代 代人在无穷的困惑中巧妙地避过,才得以存留一丝 生存的慰藉和勇气。而对于文学来说,它最根本的 力量与价值就在于“不避过”、不苟且,在于直面生 命中那些最坚硬的悖论与困局,即便是以某种玉石 俱焚的惨烈姿态。小说中,李宏伟借主人公黎普雷 之口说道,“在始终被窥测,以致被设计的人生中, 有一件可以负起责来的事,也未尝不是幸福”。我 从中隐隐听到了启蒙时代轰轰烈烈的涛声,及其在 岁月中渐渐消散时那充满悲剧感的回响。当然,面 对如此宏大的命题,《国王与抒情诗》并没有选择以 僵硬粗暴的方式直撞上去。相反,这是一个构思精 巧的故事,在最基本的意义上,其叙事得以不断推 进的动力基础竟然是“悬疑”;那些充满哲学意味的 思考,始终是从一个充满类型小说色彩的探案故事 里一丝一缕弥散开来的。小说以死亡事件起始,沿 死前死后的线索展开,随死亡谜团的破解告终。故 事发生在未来的2050年,新晋诺贝尔文学奖获得 者宇文往户在颁奖前夕意外辞世,当一切表现都指 向“自杀”之时,宇文往户生前密友黎普雷却得到了 一系列谜语般的线索,这些线索隐隐指向了这起死 亡事件背后更大的玄机。在梳理线索、寻找真相的 过程中,一个幻想中的信息帝国、一种可预期的生 活方式以及诸多距离现实中的我们并不遥远的伦 理困境渐次浮出水面,而这部野心宏大的小说,也 终于向哲学的领域铺展开来。小说中虚构出来的 长诗《鞑靼骑士》关乎时间的错乱重叠,与之互为映 射的是作为关键道具出现的前后两份诺奖授奖词 提纲,两份提纲间诡异的时间差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所在。不论是死亡事件的主角宇文往户还是揭秘 行动的主体黎普雷,他们都在竭力对抗某种信息的 暴政、拒斥意识的同一。然而最终的谜底却是,那 个“异托邦”式的未来帝国不仅间接由他们起始,甚 至会直接被他们继承。至于在小说中反复出现并 被设置为“解密之旅”核心提示的命题,更是一条极 其古老、近乎终极的“天问”: “凡人如何不死?” 凡人如何不死?这是推动小说具体情节的问 句,在另一重意义上,也是汹涌在人类从古至今无 数文明成果及艺术文本之下的潜在命题。它是故 事演进的道具,更是故事深层最本质的关怀;既是 字面的也是隐喻的,既是逻辑的也是本能的。就这 样,《国王与抒情诗》从“一个人的死亡疑点”,悄然 演变成“一个人的生命困惑”;原本对死亡迷局的探 索,不知不觉坠入了对生存本质的探索。因此,在 我看来,叙事的终点(谜底揭开)不过是一种形式的 完结,它是对故事的完成、对读者的交代,不可敷衍 却并非关键;真正的震撼之处,已早早完成于故事 铺展的过程之中—正如“凡人如何不死”的疑问, 重要的不是那个注定虚妄的答案,而是寻觅过程中 所有充满尊严感的失败。 如果说,经由类型小说之外壳而抵哲学思辨之 本心,乃是《国王与抒情诗》在叙事层面上的策略; 那么就具体内容而言,这部小说同样采取了某种 “暗度陈仓”般的方式。李宏伟从故事开始之初便 有意无意地展示出一张侦探小说的假面,比“侦探” 更加直观且鲜明的,则是其作为“科幻”的一面。小 说的故事发生在未来。就纯粹意义上的时间数字 而言,这未来或许并不遥远(距现实中的当下不过 30余年),但支撑起这未来世界的却是一种扩张到 极限的技术想象。在《国王与抒情诗》中,我们会在 任何的细节角落中,不期然撞上那些真切、震惊、却 又在线性时间逻辑上合情合理的未来图景:分级公 路上风驰电掣的自动驾驶跑车,那些密密麻麻、整 齐有序、“没有植被层次的森林”一般的能源塔群, 在虚拟文本《鞑靼骑士》和小说现实中高度重合的 不定之城(那是一座兼揉着颓废与华丽双重气质的 金属废墟),甚至还有那沉默并沉重得犹如梦魇的 纸质书籍的火化仪式……更核心的想象在于,那个 世界里,人类已经极大地实现了信息的共享、无限 接近于意识的同一:通过意识晶体、移动灵魂、意识 共同体的“三联体”,人类实现了“前所未有的彼此 亲近”,在精神(或曰意识)的层面逐渐走向真正意 义上的“大同” —依照小说中的原话,即飞速奔向 “人类在信息共享基础上的同一”。是的,“三联 体”,有心的读者自然会意识到,这一概念同基督教 话语系统中“三位一体”的说法间存在着隐秘的关 联。《国王与抒情诗》向我们展示了一种“信息的宗 教”,这种宗教引导人类集体滑向了一种“共享的迷 狂”。它让我们自然而然地联想起那个“巴别塔”的 宗教神话,李宏伟也的确曾借小说中人物之口把那 座信息帝国的根本动机同这一古老典故关联在一 起:“将所有人的意识凝结成一个共同体……实现 巴别塔之前的神话状态”。 不论巴别塔神话还是小说中的信息帝国,其核 心都指向同一个词:语言。我们可以从诸多角度、 诸多层次去解读《国王与抒情诗》这部意味极其驳 杂的作品,但毫无疑问,其最终极的野心及重心,乃 在于语言。小说“本事”部分的章节题目以及“提 纲”部分的全部内容,都可以被视作语言的裂变式 能量释放;而就故事主体来说,“信息帝国”的本质 动机、或者说“信息宗教”的力量根源,同样是语言 (也即小说题目里的“抒情诗”)。大有深意之处在 于,此种对语言的关注,并非落脚于语言能量的开 掘,却是指向语言可能性的消耗: “削减文字的感情 色彩,放逐文字的歧义,只保留具备基本沟通功能 的文字”,最终“让全人类只用一种语言”。这便是 小说中“国王”所规划的大同之路,它不是加法,却 是减法: “一个字一旦被遗忘,它指向的事物也会被 遗忘,最终这个事物会随着这个字的消失而消失”; 以此类推,当所有表达的可能性都已被消耗殆尽、 更多纯粹个人化的词语组合方式已不再可能,人类 的经验便实现了同一,人类的意识便汇入了大同。 没有歧义,只有明晰、精准和正确,只剩下再无 区分、可被普遍通约的“标准灵魂”。 “凡人怎么能不 死?除非他像一滴水汇入大海”。取消分别,这便 是通向不朽的道路, “无分别即无生灭,因为物物相 续、此灭彼生,因而在整体意义上,并无生老病 死”。逻辑上自然讲得通,惟一的问题在于,以放弃 自我为献祭而求得不朽,这是否真的符合人类的本 意?一种取消了独立意志的永恒,更近于永恒的 “生”还是永恒的“死”?在这个意义上,语言或者说 广义上的“诗”,既是所谓“大同”理想的终极威胁, 又是人类尊严的最后堡垒。因为语言意味着命名, 命名意味着区分,而区分意味着不可通约的个体意 志,意味着生命所有的限度以及足以傲视这限度的 悲壮的骄傲。这让我想起 300 多年前帕斯卡尔那 著名的论断: “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 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 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然而,纵使宇宙毁 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 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 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做一根会思想的苇草,还是做一尊冰冷的神 像?在帕斯卡尔的年代,我们并没有选择第二个选 项的权力。但在今天这样一个信息爆炸、充满“丰 饶的匮乏”、每一秒未来都可能超越想象又扼杀想 象的年代,这个问题似乎真的可以被严肃地摆上台 面。毕竟李宏伟想象中的未来,由今天看去,并非 多么遥远。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国王与抒情 诗》及其所表现并象征着的元素性、基质性的“语 言”,才显得格外珍贵。 清风的诗集《一座城的味道》,以古典诗词精 神介入现代诗歌创造,惟美的诗作沉潜着浓郁的 中国韵致与谐和的诗情律动,呈现出独特的风格 和魅力。 诗人耽于以古典意象入诗。在中国古代诗 学中,意象涵义有多重意蕴,一是表意之象;二是 意中之象;三是意与象的二元指称,意指主观,象 为客观,两者契合为意象;四是与意境相合;五是 指艺术形象。西方文艺理论对意象内涵的认知, 则主要来自 20 世纪初美国意象派诗人庞德的论 述。庞德认为,意象是“一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智 与情感的复杂经验”;韦勒克和沃伦则认为,“意 象是一个既属于心理学,又属于文学研究的题 目,在心理学中,‘意象’一词表示有关过去的感 受上、知觉上的经验在心中的重现或回忆。”尽管 由于哲学、文化、思维方式影响,西方文艺理论与 中国古代意象诗学具有不同特征,但其意涵指向 有共通之处。我们认为,意象是“物象”在人的感 觉知觉中的一种深度显现,是人对“物象”的形式 意韵的一种会心体验,是主体情思同客体物象的 互感同化,正如叶朗所言,意象是“一个有组织的 内在统一的因而是有意蕴的感性世界”。 诗人游走于山水自然,漂泊于社会人生,跋 涉于文化苦旅,沉浸于对泉城的吟味与感知,视 野因之广阔,经历因之丰富,感受因之深切,心 灵与物象的契合之遇因之繁多,故诗作意象璀 璨缤纷。其诗作中,既有宏观意象和微观意象, 又有时间意象和空间意象,复有人生意象和社 会意象,还有生理意象和心理意象,兼有现实意 象和浪漫意象。但无论何种意象,意蕴深厚、心 物贯通、智情合一、出之块垒、化用古典,是其共 同特点。 以《山河》一诗为例。 “月上梢头,冷了一地 霜/孤人穿雪,抖落风烟苍茫/背影飘兮,纷纷扬 扬的愁伤/收不回,长长目光/池荷零落,残塘冰 薄/蹄声呜咽,收不住匆匆忙忙/来不及叹息,回 首已是过往/看不到,路过的地方/但留一壶酒的 衷肠/难舍河山秀雄壮/红日辉煌,激情扬/青衿 无憔悴,上高岗/若是仍记朝暮时/疆场归,凯歌 响/十里雨巷,有我芬芳” 。其中的月、霜、雪、池 荷、残塘、蹄声、疆场、梢头、青衿、高岗、愁伤、憔 悴、衷肠、孤人、朝暮、雨巷、一壶酒等意象,无不 弥漫着中国古典诗词鲜明的独具的“中国”影 子。其他诗作亦然。如《夜半听鸿》中的意象,残 月、清风、清梦、清茗、清波、青石、青葱、舟桥、薄 雾、芦荻、残荷、霜影、芙蓉、惊鸿,亦镌刻着中国 古典诗词的痕迹,甚至其叙事结构,也有着宋词 的组合方式,“夜深人未静,卧榻听鸿/不见残月, 但闻清风冷”“薄雾失湖亭,不辨联楹/芦荻微悚, 残荷半水中” “倏然清醒,翩若惊鸿”。意境清幽, 情感婉约,语言柔美,吟诵间,恍若回到李清照隽 语秀辞之中。 诗人十分着意于意象的凝造。夜色降临,月 挂柳梢,残荷颤动,霜影泛光,都在触动诗人的感 兴,诗人心灵与外象的融合,激发了感兴意象的 诞生,形塑了诗歌意象心灵性、生命化的特质。 其意象特点较为鲜明。一是意象物我融合,以我 观物,以物入心,物象心象合一;二是意象化为意 境,情景交融,虚实相生,形成浑然天成艺术氛 围;三是意象色彩清丽,冰清玉洁,意味隽永,酝 酿出淡淡愁绪;四是意象绵密丛生,多个意象叠 加合化,通过光、影、声、色、形多重描画,调动视 觉、听觉、嗅觉、触觉、味觉等多重感觉,氤氲成立 体意象空间;六是生命质素涵蕴广大,渗透强烈 生命意识,传达了诗人对自然、生命、人生的深入 思考。 诗人审美意象的凝造,多从中国古典文学中 汲取精华得来。细考诗作,其意象取象于山川草 木者最多。日本汉学家松蒲友久指出:“在中国 古典诗里,季节与季节感作为题材与意象,几乎 构成了不可或缺的要素。”这大抵与古代中国地 理环境较为封闭、农业经济为主导致的文化心态 密切相关。在农业社会中,人与自然相依为伴, 自然与人的生命生活具有律动效应,主观心灵总 能在客观物象中找到内心情感的对应,这便成就 诗歌中深刻烙印着中华传统文化心理情结与审 美意趣的意象。 诗人审美意象的选择与获得,大致也与诗人 的个性气质和文化心理有关。从个性气质来看, 诗人大概性格沉静、内向、细腻、平和,甚而有些 忧郁气质,这使他的审美倾向于具有阴柔之美、 色调暗淡的意象;当然最重要的是诗人经年涵泳 于中国传统文化,涵养了中国人的古典思维古典 情怀。一勾残月,寄托着诗人寂寞的情愫;数支 残荷,衬托着诗人感伤的心境;自然与心灵完美 地交融,酿就诗歌清静沉郁的情趣。庞德说: “一 个人与其在一生中写浩瀚的著作,还不如在一生 中呈现一个意象。”确实,一个诗人一生中能否发 现、捕捉、创造一个与个性密切契合的原创性意 象,一个呈现生命独特性的不可替代的意象,是 其创作是否成功的标志性贡献。 阅读清风的诗作,我们也会强烈感应到音乐 的律动。诗歌本起源于上古社会生活,是缘于生 产劳动、两情相悦、自然崇拜等而产生的一种有 韵律的语言形式。《尚书·虞书》指出,“诗言志,歌 咏言,声依永,律和声”;《礼记·乐记》说,“诗,言 其志也 ;歌,咏其声也 ;舞,动其容也 ;三者本于 心,然后乐器从之。”可见,在古代,诗、歌、乐、舞 是统一的。清风的作品忠实地传承了中国古典 诗歌的“音乐性”,读来如慢板的音乐,如流淌的 山泉,或舒缓深情,或激越跳动,极富艺术的感染 力。如《左岸山青》一诗, “隔着初秋的恰爽远远 看你/一场又一场的华丽/炫了我的眸子,思想被 荡涤/百草香园桨果艳,文字傲立/亭栏俊雅湖畔 幽,书墨传奇/又见佳人翩然,泉城秀灵奇/偶有 闲情折白莲,巧笑倩奇/池鱼摇首争顾,半湖夕阳 余晖/总是左岸山青处,觅得芬芳乍起/伸手挽不 住的月,落在昨日的山脊/君若念,君若念,草径 霏雨曾湿衣/小桥竹影摇,木屋青花静,谁可依/ 人生路途遥,不知归期/拄意思前后,终是迷 离”。 “你”“丽”“子”“涤”“立”“奇”“起”“衣”“脊” “奇”“期”“离”,14 句诗行,12 个尾字韵母为 “i”。全诗不仅押韵有致,而且由于字面意义与 蕴含的思想感情相契合,诗人情感的流动与诗句 的节律相谐和,一种深情追忆,略带落寞,却毫不 凄楚的美感萦绕回环。 需要指出的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之文学。 契诃夫说, “文学家是自己时代的儿子”。优秀的诗 人总是能够把握时代风云,深入社会内部,楔入生 活底层,探入人们内心世界,摹写历史真实面貌, 描绘时代特质本相,写出一个时代人物的心灵史。 诗歌不能远离时代、语境,否则就会缩化了诗歌不 断展开的可能空间。同时也应看到,严苛的形式往 往会限制充沛诗情的自由表现,正如戴望舒所论, “韵的整齐会妨碍诗情”。对博大精深的中华诗学 传统,如何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需要我们无 尽的智慧,需要我们勇敢地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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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谈

很多人引过 Graham Greene 的说法,写作者的前 20 年

涵盖了其全部经验,余下的岁月则是在观察。他认为写作

者在童年和青少年时期观察世界,一生只有一次。而其整

个写作生涯,就是努力用人们共有的“庞大公共世界”,来

解说其私人世界。

我曾在领一位北方朋友重游我的儿时故地时,讨论过

类似的话题。他看着半拆半建的老城区,认为我们之间的

区别或许在于经验和知识的获取顺序上。对我而言,确实

是经验在前,知识在后的。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人们从弄堂搬进单元楼,逼仄的螺

旋式空间变为敞亮的两室一厅,这是一种令人兴奋的居住

更新体验。然而很快的,人们又匆忙搬出单元楼,去往更高

的公寓,更大的户型。于是小区成了老小区,工人新村成了

旧新村,我的经验,就在这些老社区里。

我的写作从童年模糊的弄堂、河岸记忆中走出来之后,

就一头扎进了这个独立于“乡村”和“都市”之外的半新不旧

的空间。它来自小城市平民阶层所创造的熟人社会。它的

容量是庞大的,存在感却不相符地异常低下。我希望给予

它一种真实、细致且平视的呈现,大约就是沈从文所说的

“贴着写”。

最初是写一对在马路口给人补衣服修伞的老夫妻,打

赌房子不会拆迁的故事(《预言》)。接着写一个小区看门人

(《小官》),是当作平民英雄来写的。过了几年发现,去看这

个空间内群体生活的凋敝,远比追溯往日的荣光和真善更

要紧,便决意再写看门人的故事(《小官的故事》),偷吃狗

肉,被年轻人打,去美容店,这时“街道英雄”的反英雄元素

已经显现了。此后接连写了 20来个“街道英雄”,有人,有动

物,清一色都叫“XX的故事”。

比如棋牌室常客(《麻将的故事》),比如卖水果的(《水

果摊故事》)、卖菜的(《老菜皮的故事》)、做早点的(《阿祥的

故事》)、开五金铺的(《阿金的故事》)……他们大多是下岗

再就业或退休工人,离开了单位制的依附,努力营生或浑浑

度日。再如送牛奶工的《光明的故事》,以及老知青的《春光的故事》,这些人是熟

人空间里操持别种语言的特殊角色,他们所拥有的地域文化和气质,不时与外部

环境产生互动,有些融入其中,有些仍在适应,但确已归属于本地空间内了。新

旧、出入之间的变化关系,十分有趣。

当然,我最感兴趣的仍是老年人群体。一来老年人同小孩似的,本身具有相

当大的创造性和可能性,二来这也是老龄化社会必将面临的问题。比如务农的

老人无处可劳作(《百步桥的故事》),扎堆闲聊的和疲于奔命的两厢对比(《老马

的故事》),捡垃圾成瘾(《阿明的故事》),病痛中的忏悔与冒险(《偷桃换李记》)等

等。其中涉及到的养老、代际和历史包袱,无不出自皱纹和拐杖之中。

社区是一个持续饱和且不断溢出的容器。每个人存在关联,彼此参与或见

证。写着写着,我渐渐发现这几乎是一种“云”的状态,也便走出了一种较为狭

窄的生命经验,去寻求当代社会中一种普遍的状况和民生联系——每个小区都

有这样的人,每个城市都有这样的社区,它们或许彼此能互为当代城市丛林的

样本。

既是市井民生小说,我习惯以大量地方语言和以口头化为主的日常表达来

呈现。民间的白话词汇是非常形象的,展现了口头语言所具有的高级的文学感,

可谓一笔深厚的宝藏。对话中的引号也是刻意去除的,为的是取消日常对话中

并不常见的正经感。口语的两种特色,利落简短,冗余重复,都是对话情绪的体

现。但脱口而出之中,却不乏深奥的人情心思。话不讲透,或啰嗦不得点,都是

民间叙述的留白特色,值得去细想。

这样的处理往往让我的故事没有太多的戏剧冲突,故事几乎是在波澜不惊

的情况下悄悄推进的。很多人觉得太过平缓,太散文化了。实际上这和人物的

生活过程如出一辙,在看似平静实则一言难尽的一生中走到老。哭哭笑笑是有

的,人们习惯了平平常常地讲给邻居听,你们也不妨一听。

或许因为太过平常,总有人误以为我在从事非虚构写作。然则我必须承认

这是一种小说。做萧红研究的时候,我曾经提出过一个“不受限的文学世界

观”。想象/回忆的世界,真实的世界,文学创作的世界,彼此间是互相可触的,畅

通无阻的。走在路上,人物裹挟着画面感袭来的时候,他同时就成了走在故事里

的人,姓名住址对不对,早无关紧要了。鲁迅所说的东南西北的鼻子眼睛捏出一

个人,桑塔格所说的“需要把自己和其他东西一起当作素材来出借,真的存在那

样一个世界,而我真的置身其中。”也是这样的意思。文学的真实和虚构可以暂

时(或永久地?)模糊界限,而非虚构也绝非最真实的一种。

我几乎是以分镜练习的方式开启了写作尝试。很多时候画面常常是先行

的。这大概同我喜欢上街看来看去有关,视觉冲击总是优于其他感官,有时一个

场景就是一个故事。走在路上看,眼睛是很贪婪的,一边看,脑子一边兴奋,眼睛

才会饱。我甚至会为我的故事寻找一张肖像,它不一定是直接关联的,只是展演

了某种相同的信息或情绪。

社区、非虚构及电影感

□王占黑

责任编辑:任晶晶 电话:(010)65866733 电子信箱:[email protected] 2017年9月25日 星期一书香中国

■第一阅读

■品 鉴

浓郁的中国韵致与谐和的诗情律动——评清风诗集《一座城的味道》 □李一鸣

永恒的死灭与苇草的尊严□李 壮

大约20年前,年幼的我在床上醒来。在即将

习惯性抬起左手翻身起床的刹那,我的脑中忽然掠

过一个奇怪的想法:大人们总是说“命中注定”,那

么我一生中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处细节,是否也都

是被提前设定好的?我在这世界上的下一个动作,

是否注定是用左手撑床起身?一股叛逆的冲动攫

住了我。于是我放松下已做好准备的左臂,改用右

臂支撑,翻身坐起。然而当我在床沿坐定之后,另

一个念头浮了上来:现在,我已经完成了“起床”这

一动作,用的是反常的右臂,这一事实已经无从更

改;然而,倘若真的存在“命运”之类的东西,我又如

何能确定,刚才那一瞬间的怀疑和反叛,不是被事

先写好的桥段?我自以为更改了现实的轨迹,却恰

恰以更精确、更复杂的方式嵌入了为我准备的剧

本,甚至连我脑中的疑问也是被那神秘的力量强行

置入其中。毫无疑问,对一个孩子而言,这样的疑

惑太过艰深、太过哲学化了,我不出所料地陷入了

“蛇吃尾巴”式的逻辑怪圈并最终不了了之;但从另

一角度想来,也只有孩子才会被这样的问题困

扰——对那些年幼的生命来说,一切经验都宛如新

生、一切意义都不曾破灭、一切行为他都想争取完

全的自主,不似20年后的我们,每日只“正确”地活

着,兴致勃勃地做着无意义的事,而从来不会去思

考(或者说强迫自己不去思考)这一切行动的源头

与归宿。

在这个意义上,我要感谢《国王与抒情诗》以及

它的作者李宏伟。这部小说让我重新忆起了童年

时那懵懂的困惑,并由此对我今日所经受或者说享

受的种种经验有所省思。在我看来,《国王与抒情

诗》这部从形式到内容都相当繁复庞杂的小说,在

最根源处提出了这样的疑问:我们的行动能够在多

大的程度上与我们的独立意志相符,一个人如何才

能成为他自己?

这是人之为人最本质的追问,同时,又因其“本

质”而抵乎“终极”,最终变得无从解答,只能由一代

代人在无穷的困惑中巧妙地避过,才得以存留一丝

生存的慰藉和勇气。而对于文学来说,它最根本的

力量与价值就在于“不避过”、不苟且,在于直面生

命中那些最坚硬的悖论与困局,即便是以某种玉石

俱焚的惨烈姿态。小说中,李宏伟借主人公黎普雷

之口说道,“在始终被窥测,以致被设计的人生中,

有一件可以负起责来的事,也未尝不是幸福”。我

从中隐隐听到了启蒙时代轰轰烈烈的涛声,及其在

岁月中渐渐消散时那充满悲剧感的回响。当然,面

对如此宏大的命题,《国王与抒情诗》并没有选择以

僵硬粗暴的方式直撞上去。相反,这是一个构思精

巧的故事,在最基本的意义上,其叙事得以不断推

进的动力基础竟然是“悬疑”;那些充满哲学意味的

思考,始终是从一个充满类型小说色彩的探案故事

里一丝一缕弥散开来的。小说以死亡事件起始,沿

死前死后的线索展开,随死亡谜团的破解告终。故

事发生在未来的2050年,新晋诺贝尔文学奖获得

者宇文往户在颁奖前夕意外辞世,当一切表现都指

向“自杀”之时,宇文往户生前密友黎普雷却得到了

一系列谜语般的线索,这些线索隐隐指向了这起死

亡事件背后更大的玄机。在梳理线索、寻找真相的

过程中,一个幻想中的信息帝国、一种可预期的生

活方式以及诸多距离现实中的我们并不遥远的伦

理困境渐次浮出水面,而这部野心宏大的小说,也

终于向哲学的领域铺展开来。小说中虚构出来的

长诗《鞑靼骑士》关乎时间的错乱重叠,与之互为映

射的是作为关键道具出现的前后两份诺奖授奖词

提纲,两份提纲间诡异的时间差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所在。不论是死亡事件的主角宇文往户还是揭秘

行动的主体黎普雷,他们都在竭力对抗某种信息的

暴政、拒斥意识的同一。然而最终的谜底却是,那

个“异托邦”式的未来帝国不仅间接由他们起始,甚

至会直接被他们继承。至于在小说中反复出现并

被设置为“解密之旅”核心提示的命题,更是一条极

其古老、近乎终极的“天问”:“凡人如何不死?”

凡人如何不死?这是推动小说具体情节的问

句,在另一重意义上,也是汹涌在人类从古至今无

数文明成果及艺术文本之下的潜在命题。它是故

事演进的道具,更是故事深层最本质的关怀;既是

字面的也是隐喻的,既是逻辑的也是本能的。就这

样,《国王与抒情诗》从“一个人的死亡疑点”,悄然

演变成“一个人的生命困惑”;原本对死亡迷局的探

索,不知不觉坠入了对生存本质的探索。因此,在

我看来,叙事的终点(谜底揭开)不过是一种形式的

完结,它是对故事的完成、对读者的交代,不可敷衍

却并非关键;真正的震撼之处,已早早完成于故事

铺展的过程之中——正如“凡人如何不死”的疑问,

重要的不是那个注定虚妄的答案,而是寻觅过程中

所有充满尊严感的失败。

如果说,经由类型小说之外壳而抵哲学思辨之

本心,乃是《国王与抒情诗》在叙事层面上的策略;

那么就具体内容而言,这部小说同样采取了某种

“暗度陈仓”般的方式。李宏伟从故事开始之初便

有意无意地展示出一张侦探小说的假面,比“侦探”

更加直观且鲜明的,则是其作为“科幻”的一面。小

说的故事发生在未来。就纯粹意义上的时间数字

而言,这未来或许并不遥远(距现实中的当下不过

30余年),但支撑起这未来世界的却是一种扩张到

极限的技术想象。在《国王与抒情诗》中,我们会在

任何的细节角落中,不期然撞上那些真切、震惊、却

又在线性时间逻辑上合情合理的未来图景:分级公

路上风驰电掣的自动驾驶跑车,那些密密麻麻、整

齐有序、“没有植被层次的森林”一般的能源塔群,

在虚拟文本《鞑靼骑士》和小说现实中高度重合的

不定之城(那是一座兼揉着颓废与华丽双重气质的

金属废墟),甚至还有那沉默并沉重得犹如梦魇的

纸质书籍的火化仪式……更核心的想象在于,那个

世界里,人类已经极大地实现了信息的共享、无限

接近于意识的同一:通过意识晶体、移动灵魂、意识

共同体的“三联体”,人类实现了“前所未有的彼此

亲近”,在精神(或曰意识)的层面逐渐走向真正意

义上的“大同”——依照小说中的原话,即飞速奔向

“人类在信息共享基础上的同一”。是的,“三联

体”,有心的读者自然会意识到,这一概念同基督教

话语系统中“三位一体”的说法间存在着隐秘的关

联。《国王与抒情诗》向我们展示了一种“信息的宗

教”,这种宗教引导人类集体滑向了一种“共享的迷

狂”。它让我们自然而然地联想起那个“巴别塔”的

宗教神话,李宏伟也的确曾借小说中人物之口把那

座信息帝国的根本动机同这一古老典故关联在一

起:“将所有人的意识凝结成一个共同体……实现

巴别塔之前的神话状态”。

不论巴别塔神话还是小说中的信息帝国,其核

心都指向同一个词:语言。我们可以从诸多角度、

诸多层次去解读《国王与抒情诗》这部意味极其驳

杂的作品,但毫无疑问,其最终极的野心及重心,乃

在于语言。小说“本事”部分的章节题目以及“提

纲”部分的全部内容,都可以被视作语言的裂变式

能量释放;而就故事主体来说,“信息帝国”的本质

动机、或者说“信息宗教”的力量根源,同样是语言

(也即小说题目里的“抒情诗”)。大有深意之处在

于,此种对语言的关注,并非落脚于语言能量的开

掘,却是指向语言可能性的消耗:“削减文字的感情

色彩,放逐文字的歧义,只保留具备基本沟通功能

的文字”,最终“让全人类只用一种语言”。这便是

小说中“国王”所规划的大同之路,它不是加法,却

是减法:“一个字一旦被遗忘,它指向的事物也会被

遗忘,最终这个事物会随着这个字的消失而消失”;

以此类推,当所有表达的可能性都已被消耗殆尽、

更多纯粹个人化的词语组合方式已不再可能,人类

的经验便实现了同一,人类的意识便汇入了大同。

没有歧义,只有明晰、精准和正确,只剩下再无

区分、可被普遍通约的“标准灵魂”。“凡人怎么能不

死?除非他像一滴水汇入大海”。取消分别,这便

是通向不朽的道路,“无分别即无生灭,因为物物相

续、此灭彼生,因而在整体意义上,并无生老病

死”。逻辑上自然讲得通,惟一的问题在于,以放弃

自我为献祭而求得不朽,这是否真的符合人类的本

意?一种取消了独立意志的永恒,更近于永恒的

“生”还是永恒的“死”?在这个意义上,语言或者说

广义上的“诗”,既是所谓“大同”理想的终极威胁,

又是人类尊严的最后堡垒。因为语言意味着命名,

命名意味着区分,而区分意味着不可通约的个体意

志,意味着生命所有的限度以及足以傲视这限度的

悲壮的骄傲。这让我想起300多年前帕斯卡尔那

著名的论断:“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

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

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然而,纵使宇宙毁

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

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

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做一根会思想的苇草,还是做一尊冰冷的神

像?在帕斯卡尔的年代,我们并没有选择第二个选

项的权力。但在今天这样一个信息爆炸、充满“丰

饶的匮乏”、每一秒未来都可能超越想象又扼杀想

象的年代,这个问题似乎真的可以被严肃地摆上台

面。毕竟李宏伟想象中的未来,由今天看去,并非

多么遥远。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国王与抒情

诗》及其所表现并象征着的元素性、基质性的“语

言”,才显得格外珍贵。

清风的诗集《一座城的味道》,以古典诗词精

神介入现代诗歌创造,惟美的诗作沉潜着浓郁的

中国韵致与谐和的诗情律动,呈现出独特的风格

和魅力。

诗人耽于以古典意象入诗。在中国古代诗

学中,意象涵义有多重意蕴,一是表意之象;二是

意中之象;三是意与象的二元指称,意指主观,象

为客观,两者契合为意象;四是与意境相合;五是

指艺术形象。西方文艺理论对意象内涵的认知,

则主要来自20世纪初美国意象派诗人庞德的论

述。庞德认为,意象是“一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智

与情感的复杂经验”;韦勒克和沃伦则认为,“意

象是一个既属于心理学,又属于文学研究的题

目,在心理学中,‘意象’一词表示有关过去的感

受上、知觉上的经验在心中的重现或回忆。”尽管

由于哲学、文化、思维方式影响,西方文艺理论与

中国古代意象诗学具有不同特征,但其意涵指向

有共通之处。我们认为,意象是“物象”在人的感

觉知觉中的一种深度显现,是人对“物象”的形式

意韵的一种会心体验,是主体情思同客体物象的

互感同化,正如叶朗所言,意象是“一个有组织的

内在统一的因而是有意蕴的感性世界”。

诗人游走于山水自然,漂泊于社会人生,跋

涉于文化苦旅,沉浸于对泉城的吟味与感知,视

野因之广阔,经历因之丰富,感受因之深切,心

灵与物象的契合之遇因之繁多,故诗作意象璀

璨缤纷。其诗作中,既有宏观意象和微观意象,

又有时间意象和空间意象,复有人生意象和社

会意象,还有生理意象和心理意象,兼有现实意

象和浪漫意象。但无论何种意象,意蕴深厚、心

物贯通、智情合一、出之块垒、化用古典,是其共

同特点。

以《山河》一诗为例。“月上梢头,冷了一地

霜/孤人穿雪,抖落风烟苍茫/背影飘兮,纷纷扬

扬的愁伤/收不回,长长目光/池荷零落,残塘冰

薄/蹄声呜咽,收不住匆匆忙忙/来不及叹息,回

首已是过往/看不到,路过的地方/但留一壶酒的

衷肠/难舍河山秀雄壮/红日辉煌,激情扬/青衿

无憔悴,上高岗/若是仍记朝暮时/疆场归,凯歌

响/十里雨巷,有我芬芳”。其中的月、霜、雪、池

荷、残塘、蹄声、疆场、梢头、青衿、高岗、愁伤、憔

悴、衷肠、孤人、朝暮、雨巷、一壶酒等意象,无不

弥漫着中国古典诗词鲜明的独具的“中国”影

子。其他诗作亦然。如《夜半听鸿》中的意象,残

月、清风、清梦、清茗、清波、青石、青葱、舟桥、薄

雾、芦荻、残荷、霜影、芙蓉、惊鸿,亦镌刻着中国

古典诗词的痕迹,甚至其叙事结构,也有着宋词

的组合方式,“夜深人未静,卧榻听鸿/不见残月,

但闻清风冷”“薄雾失湖亭,不辨联楹/芦荻微悚,

残荷半水中”“倏然清醒,翩若惊鸿”。意境清幽,

情感婉约,语言柔美,吟诵间,恍若回到李清照隽

语秀辞之中。

诗人十分着意于意象的凝造。夜色降临,月

挂柳梢,残荷颤动,霜影泛光,都在触动诗人的感

兴,诗人心灵与外象的融合,激发了感兴意象的

诞生,形塑了诗歌意象心灵性、生命化的特质。

其意象特点较为鲜明。一是意象物我融合,以我

观物,以物入心,物象心象合一;二是意象化为意

境,情景交融,虚实相生,形成浑然天成艺术氛

围;三是意象色彩清丽,冰清玉洁,意味隽永,酝

酿出淡淡愁绪;四是意象绵密丛生,多个意象叠

加合化,通过光、影、声、色、形多重描画,调动视

觉、听觉、嗅觉、触觉、味觉等多重感觉,氤氲成立

体意象空间;六是生命质素涵蕴广大,渗透强烈

生命意识,传达了诗人对自然、生命、人生的深入

思考。

诗人审美意象的凝造,多从中国古典文学中

汲取精华得来。细考诗作,其意象取象于山川草

木者最多。日本汉学家松蒲友久指出:“在中国

古典诗里,季节与季节感作为题材与意象,几乎

构成了不可或缺的要素。”这大抵与古代中国地

理环境较为封闭、农业经济为主导致的文化心态

密切相关。在农业社会中,人与自然相依为伴,

自然与人的生命生活具有律动效应,主观心灵总

能在客观物象中找到内心情感的对应,这便成就

诗歌中深刻烙印着中华传统文化心理情结与审

美意趣的意象。

诗人审美意象的选择与获得,大致也与诗人

的个性气质和文化心理有关。从个性气质来看,

诗人大概性格沉静、内向、细腻、平和,甚而有些

忧郁气质,这使他的审美倾向于具有阴柔之美、

色调暗淡的意象;当然最重要的是诗人经年涵泳

于中国传统文化,涵养了中国人的古典思维古典

情怀。一勾残月,寄托着诗人寂寞的情愫;数支

残荷,衬托着诗人感伤的心境;自然与心灵完美

地交融,酿就诗歌清静沉郁的情趣。庞德说:“一

个人与其在一生中写浩瀚的著作,还不如在一生

中呈现一个意象。”确实,一个诗人一生中能否发

现、捕捉、创造一个与个性密切契合的原创性意

象,一个呈现生命独特性的不可替代的意象,是

其创作是否成功的标志性贡献。

阅读清风的诗作,我们也会强烈感应到音乐

的律动。诗歌本起源于上古社会生活,是缘于生

产劳动、两情相悦、自然崇拜等而产生的一种有

韵律的语言形式。《尚书·虞书》指出,“诗言志,歌

咏言,声依永,律和声”;《礼记·乐记》说,“诗,言

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

心,然后乐器从之。”可见,在古代,诗、歌、乐、舞

是统一的。清风的作品忠实地传承了中国古典

诗歌的“音乐性”,读来如慢板的音乐,如流淌的

山泉,或舒缓深情,或激越跳动,极富艺术的感染

力。如《左岸山青》一诗,“隔着初秋的恰爽远远

看你/一场又一场的华丽/炫了我的眸子,思想被

荡涤/百草香园桨果艳,文字傲立/亭栏俊雅湖畔

幽,书墨传奇/又见佳人翩然,泉城秀灵奇/偶有

闲情折白莲,巧笑倩奇/池鱼摇首争顾,半湖夕阳

余晖/总是左岸山青处,觅得芬芳乍起/伸手挽不

住的月,落在昨日的山脊/君若念,君若念,草径

霏雨曾湿衣/小桥竹影摇,木屋青花静,谁可依/

人生路途遥,不知归期/拄意思前后,终是迷

离”。“你”“丽”“子”“涤”“立”“奇”“起”“衣”“脊”

“奇”“期”“离”,14句诗行,12个尾字韵母为

“i”。全诗不仅押韵有致,而且由于字面意义与

蕴含的思想感情相契合,诗人情感的流动与诗句

的节律相谐和,一种深情追忆,略带落寞,却毫不

凄楚的美感萦绕回环。

需要指出的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之文学。

契诃夫说,“文学家是自己时代的儿子”。优秀的诗

人总是能够把握时代风云,深入社会内部,楔入生

活底层,探入人们内心世界,摹写历史真实面貌,

描绘时代特质本相,写出一个时代人物的心灵史。

诗歌不能远离时代、语境,否则就会缩化了诗歌不

断展开的可能空间。同时也应看到,严苛的形式往

往会限制充沛诗情的自由表现,正如戴望舒所论,

“韵的整齐会妨碍诗情”。对博大精深的中华诗学

传统,如何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需要我们无

尽的智慧,需要我们勇敢地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