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爺 張保羅

2016年4月中旬，我和內子到杭州、紹興和溫州旅行，參觀的景點，包括清河坊古街、西湖、浙江省博物館、安昌古鎮、蘭亭、周恩來紀念館、雁蕩山景區、靈峰景區……。不過，若論最能反映江南水鄉的古樸風貌，則首推安昌古鎮了。

安昌古鎮位於紹興市柯橋區境內西北端，始建於北宋時期，後因戰亂，多次焚毀。古鎮以河道為主體，瀕水建街，現存的老街建於明成化弘治年間，全長1747米，河之南為民居，河之北是商市，屋脊相連，小橋跨水連街，烏篷船穿梭往來，是昔日江浙一帶貿易的樞紐，明、清兩代數百多年，貴為棉、布、米、鹽和水產的集散地，商業發達，經濟繁榮。1,2,3 近年安昌被評為「中國歷史文化名鎮」，不少舊民居亦被辟作展覽館，計有安昌民俗風情館、安昌文史館、石雕館、紹興師爺博物館、中國銀行舊址等等。到訪當日，時間有限，我們只看了紹興師爺博物館和中國銀行舊址。

紹興師爺博物館改建自師爺婁心田的故居，館內門斗簡樸，庭院幽深，符合師爺隱居幕後，不事張揚的稟性3。屋子內掛滿展板，擺放了許多工具書、手稿、尺牘和學術著作，介紹師爺的源流、種類、工作、生活、職業道德和一些業界的佼佼者，內容豐富，現把資料整理，與大家分享。

師爺又稱幕客、幕賓、幕友，有別於地方官府 (衙門) 內的胥吏，他們是地方官 (主官) 私下聘請的輔助人員，不隸屬任何「公務員編制」，直接從主官 (幕主) 支薪，只對主官個人負責。古代縣官開門三件事：斷案、錢糧、修縣志。師爺的職責，也圍繞在這三樣事務上。

刑名師爺幫助主官處理司法審判的事務，箇中如何批示呈狀，如何分析口供証詞，如何運用法律條文，都有專門的學問，可謂「審判之名在官，審判之實在幕」。

清代的法律制度由「律」、「例」、「案」三部分構成4： 律──法律的條文 例──法律的條例 案──判案的案例

律是一代之典，治國大綱，內容抽象，敘述簡單，而具體的案件錯綜複雜，僅依律，既難以分清罪行的輕重，也無法定量刑的標準，故例對律作了進一步的補充。《大清律例》成書於乾隆五年 (1740)，分名例律、吏律、戶律、禮律、兵律、刑律、工律7篇，47卷，30門，436條，而附律卻多達1409條。從律、例、案三者的內容看，律的內容最少，條條框框，死記硬背，就能掌握，而例、案不僅內容繁複，而且因時間、地點的影響，在具體操作過程中，往往相互歧異，需要有人用心體會，反覆摸索，才能得出經驗4。

刑名師爺沒有官方身分，不能在公堂上出現，因此對於重要案件，往往只能在公堂屏風後聽審，但可發揮三種作用：一是發現供証有漏洞，可立即呼喚門子傳話給主審官，提示他如何抓住漏洞，擊破案犯防線；二是提醒主官用刑適度，避免意氣用事；三是提防書吏在記錄供詞時作弊。

司法審判是地方官的頭等大事，上級考課地方官，首要就是考察獄訟是否合情合法，老百姓對地方官的期望，也在於審判是否公正，為官的有否為民作主、除暴安良。因此刑名師爺在幕中，居首要位置，束脩 (薪金) 也最豐厚。

錢穀師爺幫助主官處理財政稅收的事務，他們必須熟悉賦稅徵收和財政核算等種種繁文縟節和陋規慣例。有關銀錢借貸、田畝買賣、兄弟爭產、商賈漏捐等民事案件，大都由錢穀師爺處理。財政稅收在地方官中，是與司法審判並重的大事，工作績效直接影響官員的考績，尤其影響他們的收入。

書啟師爺起草官府公文和官場應酬書札文字，角色相當於近代的秘書或文書。一般書啟師爺學問有限，只要文章寫得好，擅長駢文就可以了。因書啟事涉公私兩面，常有官員喜用親屬，而且一般為母、妻方面的親屬為書啟幕友。至於總督、巡撫等有直接上奏朝廷之權的封疆大吏，其奏疏最關官員的榮辱升黜，不是一般書啟師爺可以代筆，必須聘請專門起草奏疏的折奏師爺。

古人認為道德高尚就可以教化人民、治理國家，令天下太平 (格物 → 致知 → 誠意 → 正心 → 修身 → 齊家 → 治國 → 平天下) 5，所以作為選拔官員的科舉考試，內容以著重修身工夫的儒家經典為主。科舉出身的官員，熟習儒家的四書五經、詩詞歌賦，但未必有能力和精力處理繁雜的地方政務，包括司法審判、財政稅收、治安警備、風俗教化、文化教育等等。再者，為了確保官員處事不徇私，明、清兩朝對地方官員都有「回避」的規定，文官不能官本省，教官不能官本府，一般要求到離本土本鄉500里之外走馬上任，加上遷調相當頻繁。蒞職的官員人地生疏，只好依賴衙門的胥吏6。

自明朝中期，朝廷規定衙門的胥吏不能靠政績升遷，不能當官，也不能參加科舉考試，從而堵住了他們的出路。胥吏是世襲的工作，而主官是科舉中榜後，被分配到各地的「單位領導人」7。為了防止胥吏把持弄權，主官不得不自掏腰包，在官僚體制以外，雇用師爺幫忙。

昔日，科舉考試淘汰下來的讀書人，有兩條熱門的出路：當私塾老師或當衙門師爺8，後者的收入是前者的幾倍，甚至幾十倍，而且在官府工作，總會風光一點，所以當師爺是落榜秀才的首。

不過亦有人一邊當師爺，一邊繼續考取功名。乾隆年代名幕汪輝祖在作了17年幕僚後，終於高中進士，正式當上縣官9。

學習當師爺的知識，俗稱幕學，一般應有3至5年的功夫，拜師實習之餘，還要文筆好、記性好，有一張能言善辯的利嘴，善於應酬，才能處理各種案子和官場中的各種關係。學刑名師爺的，須以《大清律例》與《洗冤錄》兩書為金科玉律，要讀得滾瓜爛熟。清代幕學的教科書，幾乎全出自紹興師爺之手，如許思湄的《秋水軒尺牘》、龔未齋的《雪鴻軒尺牘》、汪輝祖的《佐治藥言》、《學治臆說》、王陰庭的《辦案要略》、《刑錢必備》等等10。

師爺的薪酬，跟家庭教師的一樣，也叫作「束脩」，由官員私人支付，工資多少，視乎師爺的個人能力和州府的經濟。個人能力高，就可以去富庶地區的衙門工作，獲取更高的薪資。汪輝祖最初在其岳父縣衙裡當師爺，每年收入白銀24兩，後轉投知府門下，年薪74兩，增長兩倍有多11。

據記載，清代正七品的縣官每年的俸祿才45兩，朝廷一品大員的正俸也只有180兩，靠正常的收入遠遠不夠支付師爺的工資，只好依賴官員的灰

色收入，例如徵稅時，把百姓上繳的零碎銀錢熔煉成50兩一個的標準銀錠時，會有損耗，就有藉口向百姓多收取銀兩，名為「火耗」；把徵收來的漕糧集中發運，也有倉儲、運輸中的損耗，就可以向百姓多徵糧食，名為「羨餘」。稅費加下級孝敬，各省督撫每年約有10萬兩銀子的收入，花錢養幾個師爺就綽綽有餘了8。

任職師爺的人，以紹興人居多。《清稗類鈔》記載：「紹興師爺……上自督撫，下至州縣，凡官署皆有此席。」故有「無紹不成衙」之說。紹興多出師爺有其特定的地域人文背景：一是紹興素為文化之邦，人文薈萃而能入仕途的有限，在鄉下，地狹人稠，務農艱辛而從商又不易，故於讀書無成者，學幕為其一出路；二是紹興人大多處世精明，治事審慎，工於心計，善於辭令，尤適於做師爺；三是作師爺的「專業知識」近於家傳手藝，紹興人家族觀念重，同鄉情誼濃，外出做官為幕者，出於親情鄉誼，彼此互相引荐，遂使紹興師爺群體蔚為大觀，如安昌許思湄，一家就有十餘個師爺。

紹興師爺大都以投效有實權的封疆大吏為出路，如曾國藩的師爺房士杰、張之洞的師爺馬鼎、左宗棠的師爺程賀、李鴻章的師爺婁春蕃等等8。清朝初年，這些「佐官為治」的私人顧問，都能恪盡職守，清正廉潔。博物館內展示汪輝祖所著《佐治藥言》內的專業守則： 盡心盡言 ── 幕友受官之祿，被倚為左右手，關係猶如主人與賓客，地位平等，可

對主官盡忠進言，而後能為盡心。 仁恕求生 ── 因果報應的觀念衍生「仁恕」的品德，所謂「好動扶人手，莫開殺人口。」對案件處理得公平合法，就是積德，偏心處理，尤其是錯殺人命，就是積怨。 立品潔身 ── 立品首在自重，自視不可過高，高則意氣用事，亦不可過卑，卑則休戚無關。立心要正，處事判案要合情合理，秉公執法。要潔身自愛，不受賄賂，不為私人說項。 不合則去 ── 公事處理難免意見分歧，若主官對錯誤決策，屢諫不效，可揚言引退作抗爭，要是主子仍然執迷不悟，應辭館離去，不為生計苟且。

汪輝祖認為師爺除了要精通《大清律例》、熟

知司法程序和掌握判案技巧外，還要懲惡揚

善、不屈不撓。不少師爺更兼當訟師，替人在

官司中，出主意和寫狀子。話說清朝時有一個

孤苦無依的老人打算賣掉自己的房子，買主是

一個豪強，仗勢欺人，房子市值白銀一百兩，

卻只肯出五十兩，更不許還價。老人走投無路，向訟師楊瑟岩求助。簽訂買賣合同時，楊瑟岩作中保。合同上寫著：「某某某自願賣房兩間，上賣椽子、桁料和磚瓦，下賣地基。議價五十兩銀。

口說無憑，立下此據作證。」豪強不虞有詐，當即簽字畫押。沒多久，老人要求豪強拆掉房

子，把地基還給他。

註

1. 每日頭條： 安昌古鎮：一座鮮活的紹興生活博物館 https://kknews.cc/zh-hk/travel/3ja2a.html

2. 百度百科：安昌古鎮 http://baike.baidu.com/item/%E5%AE%89%E6%98%8C%E5%8F%A4%E9%95%87

3. 《中國古鎮遊‧江蘇、浙江、上海卷》，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頁98-101

4. 項文惠、錢國蓮：《紹興師爺》，中華書局，2006，頁73

5.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 (新) 民，在止於至善。〔……〕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

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禮記‧大學篇》)

6. 項文惠、錢國蓮：《紹興師爺》，中華書局，2006，頁3

7. 李海文：〈周恩來與紹興師爺〉，《淮陰師範學院學報》，第21卷，1999年，第1期，頁88

8. 陳曦：〈師爺滿天飛，無紹不成衙──略論清代的師爺干政〉，《辦公室業務》，

2009年，第9期，頁60-61

9. 潘連根：〈紹興師爺概說〉，《秘書》，1996年，11月，頁43-46

10. 任可：〈紹興師爺縱橫談〉，《民主》，1995年，5月，頁27

11. 小雅：〈刑名師爺滿：屏風背後的審判官〉，《政府法制》，2010年，頁48

12. 劉峰：《回到古代打官司》，漫遊者文化，2015，頁26-27

13.〈看「科舉」展覽後隨想〉，《香港大學職員協會會訊》， 2012年2月，頁16-19

14.〈論朝廷欲圖存必先定國是〉，《東方雜誌》， 第七期 1904年9月4日

豪強找中保調解，只見楊瑟岩氣定神閒地當眾

宣讀合同，內中「下賣地基」變成「不賣地

基」。原來當日楊瑟岩把自己的大拇指蘸上墨

汁，輪到他這個中保人簽字時，順勢在「下」

字旁邊一按，就成了「不」字，豪強只好自認

倒楣 12。

正所謂：「樹大有枯枝，族大有乞兒。」師爺

中不是人人都有正義感。四川某縣曾有大盜闖

入民居行劫，「當事人」的狀紙上，明明寫著

「暴徒從大門而入」，然而處理案件的師爺收

受賄賂，藉著對法律的嫻熟，顛倒是非，在「

大」字上憑空加上一點，變成「犬」字。這一

點可謂價值千金，「從犬門而入」，自然非搶

劫而是盜竊，性質完全不同，可以從輕發落 11。

師爺可說是科舉制度衍生出來的職業。這種選

拔官員的制度，在古代中國自給自足的情況

下，可以持之以恆，相安無事。不過到晚清

時，中國遇到西方列強的侵略，內憂外患，不

得不作出改革。科舉制度下的傳統教育只著重

學生考究古籍，行文力求引經據典、平仄押韻

等操練，未能培養出切合時代需要 (尤其在軍

事工業上) 的人材13。

光緒二十八年 (1902年)，清政府下詔改革考

試內容，有別於過往要求八股文的寫作格局和

詩詞歌賦等韻文的創作，是年科舉首場以中國

政治史事論命題，第二場考試問各國政治藝學

策 (即議論外國政治及西學內容等)，第三場則

考「四書五經」內容，但不准用八股文程式作

答13。可惜最終仍無法挽救時艱，在一片「廢科

舉、興學堂、修實學」14 的輿論下，光緒三十

一年 (公元1905年)，終於廢除科舉考試。

此外，清廷在「洋務運動」下，推行多項新

政，1906年，改刑部為法部，專掌司法行政

(原掌審判)，改大理寺為大理院，為全國最

高審判機關 (原掌複核)，並在各地設置審判

廳、檢察廳，負責審理訴訟和監察工作。與此

同時，各省紛紛辦起法政學堂，教授法律、經

濟、財政、會計、統計等課程，學堂的畢業

生與海外歸來的留學生，進入各級政府機構工

作…… 9。自始以後，這些飽讀詩書、心思縝

密、多謀善斷、曉得舞文弄墨和深諳人情世故

的一眾師爺，再無用武之地，只好黯然告別官

場，另謀生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