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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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语:一个中国海盗的心愿www.dili360.com 2009-04-10  《中国国家地理》2009年 4月 撰文/单之蔷

“新月地带”水系图:“大福建”的水让这里的人面朝大海。这里的水系相对独立,不属于黄河、长江、珠江这中国三大水系系统之中。这些河流多发源于武夷山脉,然后直接入海。河流短小急促,以中小河流为主。其中较大的河流(干流长度超过 100公里)有:浙江省的瓯江、飞云江、灵江、曹娥江、甬江;福建省的闽江、九龙江、晋江、交溪、岱江、霍童溪、木兰溪;台湾省的浊水溪、高屏溪、淡水河;广东省的韩江榕江、潭江、漠阳江、鉴江、九洲江。

文/单之蔷 节选自《中国国家地理》2009年 4月卷首语海盗王直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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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大家注意没注意(倭寇的首领)王直的愿望,一个对抗朝廷的海盗的愿望。“解除海禁,开市贸易”,这就是王直的心愿。中国几千年来揭竿而起,反抗朝廷的人无数。但提出这样的诉求却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假如王直的诉求与番国“开市贸易”要是实现了呢?还会是王朝的更替吗?简直不敢想。那是不是中国提前 500年就加入了“WTO”?

倭寇非倭,首领都是中国人为什么到了明中叶的嘉靖年间,倭乱最盛呢?……

而中国东南沿海已经进入了世界商贸圈,既然这些人依靠海洋贸易为生,那么海禁就等于不允许农民种地,不允许牧民放牧,等于剥夺了他们生存的基础,他们只能铤而走险,违法经营,武装走私。

于是中国沿海一带商人转为“倭寇”也就很自然了。中国有这样一块地方——“大福建”或者说中国海洋文明的“新月地带”我发现如果从上海到广州画一道线,这道线将把我认为具有独特品质的这些地方画出来,还要加上

台湾,这样就把沿着海岸的那些岛屿也包括进来了。这个地区好像一弯新月,因此我把它称为中国的“新月地带”。这个地带生活的人,他们的文化具有什么样的特点呢?答案是:海洋性。这是中国最具海洋文明的地带。

……

这一路都是中国人进行贸易的地方和国家;等到来年的夏天,季风和洋流倒转方向,变成西南风,洋流也随之而变。这倒转的季风正好吹送中国人返航。对商人而言,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美的事情吗?

1914年西方列强在世界范围内的殖民地分布示意图:15世纪初,葡萄牙这个当时人口不到 100万的小国,拉开了人类大航海的序幕,同时也拉开了欧洲扩张的序幕。葡萄牙和西班牙的航海家们用前赴后继的航海探险将原先割裂的世界连接成一个整体,依靠新航线和殖民掠夺迅速建立起势力遍布全球的殖民帝国。

中国曾有两次机会成为横跨海洋的大帝国,但错失了两次千古难遇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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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历史上,只要统治者稍稍放宽对大福建地区的管制,这个地区的海洋贸易就会如火如荼地发展起来。

中国曾经有两次海洋文明大发展,融入世界的机会:一次是宋、元时期,一次是明末清初。宋、元时期,宋代的统治者虽然也想控制民间贸易,但是由于北方与辽、金、西夏对抗,陆路全塞,只有通过海路来与海外进行贸易。宋朝鼓励海外经商,奖励对海外贸易有贡献的人。一方面招来番商来华贸易,一方面在各个口岸设置市舶司管理海外贸易。尤其到了南宋,竟提出“开洋裕国”的政策。又因为偏安于杭州,因此对东南沿海的海外贸易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在政府的鼓励下,两宋以来,中国的海洋贸易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其标志是海外华商网络形成。那时中国海商数以万计,资产百万的大海商亦不鲜见。南宋初,泉州商人“夜以小舟载铜钱十万缗入洋”,“泉州杨客为商贾十余年,致赀二万万”这样的记载在宋代一些笔记书牍中比比皆是。

海外华人聚居地出现,华商成为中国海外贸易的主导。宋元时期,海外华人已经开始有自己的聚居地。宋代的高丽“王城有华人数百,多闽人因贾舶至者”;泰国的华人势力已经达到了和国王一起建造佛寺;泉州商人在缅甸一带经商而不回;爪哇新村和苏门答腊的旧港有华人数千家;而且华人有了自己的组织机构和武装。梁道明为爪哇数千家之首,陈祖义为旧港当地的华人头目,啸聚数千人马。

造船业空前发展,一批著名大港出现,甚至可以说出现了一批出口商品生产基地。宋元时期,造船业十分发达,所造大船载重可达 600多吨,载人 500多人。13世纪初,中国有印度洋上最好的船。

元代对待海贸的政策承袭宋代的政策,也是鼓励海外贸易。元时的海外贸易的盛况仅仅从马可波罗对泉州港的描述就可见一斑。

宋元时期,中国是世界上最出色的海洋国家,中国的海洋文明程度绝不亚于地中海上的西方国家。但遗憾的是,这次机会被代表农耕文明的明王朝给葬送了。中国在成为海洋大国最为关键的时代遭

遇了最不具有海洋精神的朝代。历史给中国的又一次机会是明末清初。明末海禁部分开放,南中国海又风帆竞发,东南沿海的中国

人又蜂拥海外谋生。但这时的南中国海已经不是宋元时期中国人主导海洋的局面了。正如吴晗所说:“八十年后,欧洲人为了找寻香料群岛陆续东来。他们不但拥有武力,作有组织的经营,并且有国家的力量做后盾。不到几十年,便使南洋改变了一个样。自然而然地替代了以前中国人的地位。瓜分豆剖,南洋成为了欧洲人的殖民地。华侨寄居篱下,备受虐待和残杀,中国政府不能过问。这是中国史上一大转变,也是世界史上一个大关键。”

郑氏海商集团的崛起,中国人第一次有了武装对抗并战胜西方殖民者的庞大的海商集团,给了中国又一次开创海洋文明成为海洋大国的机会。

但这次机会又被来自北方的清王朝葬送了。……

中国文化中并不缺乏海洋文明,在我国东南那块新月形的土地上,它绵延不绝,数度辉煌。遗憾的是,从康梁的“戊戌变法”到孙中山的北伐,他们都被来自北方的农耕文明战胜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小个子的四川人,他虽然来自内陆盆地,但是他熟悉海洋,他在法兰西做过勤工俭学,就是一边工作,一边学习,这个绵里藏针、沉默寡言的人在法兰西的工厂里,一边做着钳工,锉着工件,一边想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是中国重拾海洋文明的希望,竟然落在了他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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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他在中国东南沿海那块新月形土地上的一个海湾边,划了一个圈,后来这个圈不断扩大,很快布满了这块犬牙交错的港湾型海岸。从此中国又一次从这里走向海洋。

历史是很有意思的。当我听到中国终于加入了WTO,我想到了王直,400 多年前的一个海盗。其实我们做的,正是实现了王直的愿望。 (文/单之蔷 节选自《中国国家地理》2009年 4月卷首语)

《中国国家地理》2009年第 4期封面故事 www.dili360.com 2009-04-10  《中国国家地理》2009年 4月 摄影/何清和

2009年第 4 期封面 泉州渔船 摄影/何清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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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选封面一

备选封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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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选封面三 

闽在海中。这句出自《山海经?海内南经》的古语,似乎能诗意地道出福建与海洋千丝万缕的关系。

濒海与多山的福建位于欧亚大陆东南隅,背倚众多山地,面朝太平洋,这种独特的地理单元,使福建天然地具备了归顺大海的气质。所以,这块土地有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早与海外产生联系的区域之一;

所以,这块土地上的人有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早向海外发展的人。如是,我们的福建专辑策划中,离不开海,离不开山。上辑我们是围绕着海洋来结构文章,下辑自

然就是山了。那么,上辑的封面我们是离不开海洋了。第一张是港口。福建拥有众多的良港,其中的福州、泉州、漳州、厦门四大港口在不同历史时期此起彼

伏地成为中国的海上门户,宋元极盛时期,泉州港还是中国的海上零公里处。而厦门港不管是在清代还是在今天,都举足轻重,图片中的厦门港,远远眺望,这座目前在港口综合实力排名中位居福建第一、全国第七、全球第二十二的天然良港一派繁荣。第二张是滩涂。漫长而曲折的海岸线,平添了众多的天然海湾、滩涂,这给福建的海水养殖业创造了良好的条件。耕海牧渔的渔民们在创造物质财富的时候,不经意地创造了一些赏心悦目的美景。罗源湾的海上网箱养殖人家,便是其中的一道风景。第三张是海岛。辽阔的海域与山岭遍布的陆地,让福建仿佛是一部打开的“山海经”。而众多的海岛,则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成为山与海交融的最前沿。这块形似海鸟的礁石,诡谲异常,极具视觉冲击力。摄影师蓝添艺在拍摄她时,一脚踩空,摔成股骨粉碎性骨折,这是他在病床上给我们传来的图片。第四张是福船。中国帆船的建造与航海技术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领先于西方,是中国古代海洋文明成就的佐证之一。其中福船功不可没,曾经

浩浩荡荡的郑和船队,大部分都是福船。图片中泉州沿海的渔船,恍若那个帆船时代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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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我们选择了渔船作为封面。天空中,云破处,夕阳下,历史的雾霭,曾经的辉煌,今日的落寞,在这张图片中,弥漫开来。

矛盾的福建 www.dili360.com 2009-05-07 18:11  撰文/单之蔷

福建的山并不十分高耸,但是由于江河的切割,这里山脉支离破碎,悬崖峭壁随处可见。进出福建的道路正是修建在如此复杂的地形中,闽道的艰难可想而知。图为重峦叠嶂的武夷山。

中国的茶叶从采摘到入杯,始终能看到叶子的形状。茶农不会像西方人那样将茶碾成细末,然后喝这种粉末状的茶。从黄山到福州—隧道最多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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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闽道更比蜀道难”。在黄山开完一个会,我就驱车直奔福建的省会福州,目的就是要实地考察一下这个说法是真的吗?

到福建境内的路是新修的,路况很好,不过隧道却出奇的多,一个山洞接着一个山洞,据说福建全省有隧道 350多个。隧道多,说明山的相对高度高。从浙江进入福建要翻越庞大的武夷山系。武夷山是中国东南地区最高大的山系了,这里群峰林立,重峦叠嶂,最高峰—黄岗山海拔 2157米;海拔一千多米的山

峰数不清。翻过武夷山,还有一个与武夷山相当的庞大山系—戴云山横亘在福建的中央地带。隧道多还说明一个问题,就是山的“破碎化”。福建的大地断裂线呈网格状。福建降水丰富,河流众

多,这些湍急的河流沿着网格状的断裂线把一座座大山切割得好像“豆腐块”一样,山成了一块块“豆腐”,水则成了“格子状水系”。路在这一块块“豆腐块”和“格子状水系”中穿行。可以想象古时从中

原到福建之艰难。闽道与蜀道究竟谁更难?我觉得对古人而言,可能闽道更难,因为蜀道翻越的是像秦岭、大巴山、米

仓山那样的大山,行走在这样的大山上,是在一个斜面上不断地前行,闽道上的山虽然不如蜀道上的山高,但其支离破碎,走在闽道上会不断地与悬崖峭壁遭遇,就像走在一个个锯齿之上。

山地省的封闭与海洋省的开放我们都知道贵州山多,被称为中国的山地省。其实福建也是名副其实的山地省,福建的山连绵不断,

至海未绝。福建的山地加丘陵,占到全省面积的 90%多。但福建的特殊性在于它还是一个海洋省,是中国最具海洋文明精神的一个省。福建海洋文明的发育,也和福建的山地有关,正是这些大山,阻碍了福建与

中原的联系,面向大海寻找出路是福建的最好选择。福建的山地直逼入海,或者说大海入侵,直抵山脚,造成了福建的海岸水深崖陡,岸线曲折,海湾、

海岛众多。这是中国也是世界上最好的海岸,最适合建设大的港口,停靠大船。但是很遗憾,造物主给了福建最适合建造港口的海岸,却没有给它与之相配的腹地。这是福建的第一个矛盾。

福建的矛盾还有许多。破碎的山地,高大的山脉,造成了封闭;曲折的海岸,优良的港湾,又哺育了福建人面向大海的开放意识。这就是福建的又一个矛盾。闽西客家人聚族而居的土楼与厦门鼓浪屿上那

一幢幢有着希腊式廊柱的洋房是这个矛盾最好的注脚。理解福建不仅要了解福建的矛盾性,还要理解福建的两极性。福建在矛盾对立的两方都趋向极端。比如海洋文明,福建比中国滨海的其他省区要发达得多,我觉得,如果把海洋文明理解为面对大海

无所畏惧,敢于向海外移民和敢于出海通番经商的话,福建人就是中国最敢闯海的人。福建人是最早“下南洋”、“闯东洋”的,东南亚遍布祖籍是福建的人;福建人又是最早出海做生意的人。有人说广州人是“坐商”,自古就会招天下人来广州开“广交会”,而福建人是“行商”,自古就会乘着季风驾着帆船“下南洋”。《福布斯》杂志曾刊出全球前十大华人富豪,其中四人祖籍是福建。福建籍的华侨有 1000多万,

分布在五大洲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但如果我们说福建的文化是面向大海的开放的海洋文明,立刻就会招来反对,因为中华的传统文化

在福建根基牢固,被保存得十分完好。因为破碎化的山地,格子状的水系,造成了一个个割据的语言孤岛,一块块格子状的文化飞地,因

此中华文化在这些孤岛和飞地中避免了被同化的命运。就语言而言:至今福建还保留有汉语的七大方言。甚至在同一方言区内,语言也不尽相同,如在闽

南方言中,厦门话、龙岩话、大田话等也有很大差别,甚至一县之内,过了一座山、一条河就不能通话了。这在全国是很罕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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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古老的文化,到了福建破碎的山地中,就像化石一样被保留了下来。比如福建各地都有自己的戏,除了流行于各城市的闽剧、莆仙戏、梨园戏、高甲戏、芗剧五大剧种外,还有二十多个大小剧种流行于各地。直至今天仍旧可以查到一万五千多个剧目,一些宋、元朝代的古剧本和古曲目在全国早已成了绝响,

但在福建却还保留着。福建也是造神最多的省。从各地迁移至此的移民,往往以家族为单位,各自带来了他们崇拜的神,

并且拥有属于自己的神庙。因此福建的神五花八门,有禅宗,有道教,有儒,有释,有崇拜蛇的,有崇拜蛙的,有崇拜妈祖的,有崇拜太上老君的……据《福建民间信仰》一书统计,福建民间信仰的神达 1000多

种。福建不仅神多,民间的民俗节庆日也多得令人眼花缭乱。

这就是福建。在不同时代、从不同地方进入福建的移民带来异彩纷呈的中华文化,这些文化在福建封闭的山间盆地中留存和持续下来。而本地原住民闽越人的文化早已丧失了主导地位,让位于移民文化。不过由于移民带来的中原文化的阶段性和多元性,福建并没有形成一种正统的具有强大征服和同化能力的主流文化。在福建,中华文明呈现出一种时空多元的破碎状态。闽北的理学文化、闽中的三山文化、莆仙的妈祖文化、闽东的畲族文化、闽西的客家文化,这些文化在福建平分秋色,谁也征服不了谁。由于这些与中原密切相关的传统文化的分散与孤立,有一种文化在福建就显得格外突出,呈现出鹤立鸡群之态,这就是来

自闽南的海洋文明。闽南人的海洋文明才是福建的亮点

历史上的闽南,除了厦门、泉州、漳州这些地方外,还应该包括广东东部的潮汕地区,就是那个韩愈撰文驱鳄鱼的地方。这个地区是全国华侨最多的地方,也是闽商最多的地方,同时还是历史上中国对外贸易最发达的地方,以及著名港口最集中的地方。另外,这个地方自古以来就是中国走私最活跃的地方,今天这里的偷渡屡禁不止,这也从反面证明了这个区域是中国海洋文明最发育的地方。来自中原的文化虽然在福建保存完好、绵延不坠,但由于其破碎分散,难以给人以鲜明的印象,反而是来自闽南的海洋文化,以其鲜明的特色、强大的影响力给予人们深刻的印象。因此,真正代表福建的具有标志和符号意义的,能够把福建与全国其他地方区别开来的,正是闽南的海洋文明,这才是福建的亮点。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

我认为福建是中国的海洋文明区。说起海洋文明来,我想起了郑成功。这位大名鼎鼎的福建人(祖籍福建泉州),一直是作为收复台湾的

民族英雄被歌颂的。其实郑成功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他一生的基本活动是以明朝的遗臣身份反抗清王朝,支撑他复明

抗清大业的经济基础是他的海外贸易。但他的民族英雄的光环冲淡了他的企业家和航海家的身份,他的经商和海外贸易的才能被忽略了。他继承他的父亲郑芝龙的事业经营着一个庞大的外贸集团,经商的网络遍及日本、朝鲜和东南亚各国。他们父子还是大航海家,在那个时代,没有丰富的航海知识是无法做海外贸

易的。但是中国的历史是农耕文明的历史。因此无论是作为大航海家和闽商的郑成功,还是那些轰轰烈烈

的由福建人书写的海外贸易史,从来就没有被写进正史;也从未有人给那些以海为家的大航海家立传。好在近来时常见到西方人写的一些书籍,它们披露了一些华商的业绩,让人能够一窥那个时代的真

相。如美国作家 Serling Seagrave 1995年出版的《海外华人的无形帝国》一书中,写到了一个传奇性的华商—福建泉州人李旦,书中提到此人在 1660年前后在海外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商业企业,积累了惊人的财

富,据说李旦在菲律宾的财产仅金条就有四万多根。福建“正山小种”与立顿红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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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福建的日子里,被茶香环绕着。在武夷山保护区,主人给我们喝一种名为“正山小种”的红茶。这种茶早已失传,如今的“正山小种”是按传统的技艺重新开发出来的。这种茶茶叶色泽黑红油亮,闻之有一种松脂的芳香,茶汤红亮澄澈。据考证这茶就是红茶的正宗,全世界的红茶就是从它开始的。故事是这样的:17世纪时,武夷山中的一个茶商收购了一些刚采摘下来的青茶,突然碰到了匪患,他逃走了,

回来时,他的茶叶已经发黑发酵了。他不忍心把这些发酵了的茶叶倒掉,于是把它们略微揉制,用当地的马尾松烘干,制成了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具有黑红色泽的发酵茶,这种茶对喝惯了绿茶的中国人是不认可的。后来这茶被卖给了前来中国购货的荷兰人和葡萄牙人,他们又把这茶卖给了英国人。没想到这茶在英国大受欢迎,从此开始步入正途,并源源不断地进入欧洲。后来英国人多次来福建偷走了这种茶的树种和制茶的工艺,把这种茶移植到印度和斯里兰卡,并用从武夷山偷来的工艺制作红茶。结果是大家都知道的:

印度和斯里兰卡的红茶出口迅速超过了中国,成为世界数一数二的茶叶出口大国。在我的办公室里,除了“正山小种”红茶外,还有英国产的“立顿”红茶。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到

“立顿”红茶时,还是很惊讶的,因为我没想到这种大名鼎鼎的红茶竟然是一个个小小的颗粒。茶在中国人的印象里,总该是“树叶”的样子。即使是加工以后,也应该能够看到树叶的形状。“正山小种”红茶黑黑的,细细的,好像一个个嫩嫩的树叶刚刚萌芽就遭到烘烤,立即卷曲缩成现在的模样,从中我们能够想象出茶叶在山中滋长,能够感受到阳光的洒落,雨水的淋漓,雾气的迷蒙……在茶中能体会到大地的馈赠、天空的神圣……中国茶大都保持了茶的“树叶”的形状,我眼前的“立顿”红茶却完全不同了。茶被粉碎成了细细的颗粒,乍一见之,你绝不会想到这是茶。但是你更想不到的是,这种粉末状的立顿茶会成为了全世界的大名牌。据说,立顿公司每年的茶叶出口量比全中国所有茶叶公司的出口量还多。我在想为什么同一个源头诞生的红茶,在中国和在西方命运如此不同。据说立顿把各种品质茶叶粉

碎,然后把各种品质茶叶的颗粒“拼配”起来,这样做是为了把茶叶的产地、品质上的天然差别消灭,好制作出标准化的茶叶来,这样做,也使各种各样参差不一的茶统一到一个“立顿”的品牌下。结果茶叶的

“树叶”形状不见了,红茶成了具有各种等级的粉末。“立顿”成功了,但作为茶却失败了。“正山小种”虽然是立顿的祖先,但知道它的人很少。我觉得有意味的是:为什么“正山小种”这个

重新开发出来的红茶不学立顿,把那小小的茶树叶粉碎成粉末?这里面似乎透露出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重大差异。西方人追求世界的统一性,就是追究构成世界万事万物的最基础的东西是什么。这种思维是把事物拆开,不断地分析下去。在西方人看来,茶中一定有一种构成茶的最基本的东西,也就是一种叫做茶的分子藏在茶树叶里,粉碎茶叶,就会最大限度地“榨出”茶的分子。人喝茶,在西方人看来,就是喝这

种茶的分子,喝这种茶分子的味道。在中国人看来,喝茶是一种艺术,因此中国人喝茶讲究环境,讲究水,更讲究茶的香气、形状,甚

至茶产于何地、水来自何方都是喝茶者关注的事。中国人喝茶“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中国人喝茶是借茶逗留于山水之间,体味天地万物之运作,茶就是人生。

因此,中国人不会把茶“立顿”化,不会为了追求利润,把茶破碎化、分子化。在茶与商的矛盾中,福建人选择了茶。这也是为什么福建人发明了红茶,却未把红茶像“立顿”一样,推向世界每一个角落的

原因所在。在福建逗留期间,有天夜里 11 点钟了,我们还在厦门一处茶庄中喝茶,主人拿出了十几种茶,让

我们逐一品尝,其中有一种白茶,茶叶上披着一层白白的茸毛,茶味淡淡的……似有似无……后来上来了铁观音、大红袍……茶色越来越深,茶味越来越酽……好似人生的演绎……

而我在氤氲的茶香中,似乎离福建越来越近了。

《中国国家地理》2009年第 5期封面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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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ww.dili360.com 2009-05-11 15:42  摄影/刘达友

2009年第 5 期封面 武夷山天游景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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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选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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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选封面

备选封面《福建专辑》(上),我们关注的是福建的海洋,蔚蓝色的大海意味着开放、冒险和交流,而当我们在专

辑(下)中将目光投向福建内陆,则看到了这座“东南山国”中连绵无尽的群山。它们在带来封闭、阻塞的同时,却也成为了强大的涵养与保存的力量。开放与封闭,冒险与保守,种种矛盾在福建这部“山海经”中得到了奇妙的协调,形成了独特的八闽文化。

第一张图片,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武夷山风景区的天游峰、九曲溪和错落峰群。它“奇秀甲东南”,自古以来便是福建第一名山,盈盈一水折为九曲,“山水若从奇处看,西湖终是小家容”,丹山碧水的秀美一览无余。而远处隐约的群山,则展示了武夷山脉的磅礴和封闭,它不仅是气候和江河的分水岭,也给福建文化带来了深刻的影响。

第二张图片是著名的福建南靖县田螺坑土楼群。土楼中的各种形状—圆的、方的、椭圆的一应俱全。从高处俯瞰,如花朵开放在山野之中,又像神秘降落在大山里的飞碟,是展现土楼的经典画面。不过,这幅被形象地称为“四菜一汤”的场景已经多次出现在人们视野中,缺乏新鲜感和视觉冲击力。

第三张图片是雄跨九曲溪口的大王峰,它上丰下敛,额状悬崖气势磅礴,颇具王者威仪,是进入武夷山的第一峰。汉武帝曾派遣使者在大王峰南麓设坛祭祀武夷君。不过,茂盛的树丛有些“抢镜”,未能尽显丹霞山峰的壮观。

第四张图片展示了流行于福建连城县罗坊镇的一种宗教民俗活动—“走古事”。由于独特的地理文化条件,福建拥有成百上千的大小神灵和难以计数的神诞日和节庆,堪称中国“造神”最多的省。但在讨论中,大家认为它反映的内容略显单薄,难以代表福建内陆人文自然的丰富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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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们选择了第一张图片作为封面,“山为锦屏何须画,水作琴声不用弦”,九曲之幽,丹霞之美,武夷山脉之壮阔,在这幅画面中融为一体。

霞客行心|霞客行|2010年 05月号|总 54期

撰文:颜长江游天台山日记两百多年了。我常常想到他骑马走出西门的那个上午。我想象那西门外有石头路。卵石上偶然飞起一粒尘,路边草香扑鼻。万物欣欣。他开篇第一句就说:“自宁海出西门,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态。”我认为这是《徐霞客游记》里最动人的一句。于是我很想重复。2010年,3月 13日。早晨,飞机飞到浙江省上空,俯看云下朦胧的山峦,恍然而悟:这正是雁荡山和天台山啊。到了宁波机场,急急打车,经过奉化,一个半小时后,我站在宁海县城西边临江的“徐霞客大道”上。眼前有现代的碑,做成翻开的书页状,正是《徐霞客游记》开篇啊!就凭这几句,宁海县近年搞开游节,鼓吹设立这一天为中国旅游日,与徐氏故里相争。往北走 300米,江边又有霞客与僮子巨像。然而西门却没了,只一个西门公园,狭小简单。城市也早已现代化了。再也没有了徐氏的西门小路。这让我很失落。当然,江那边的山脉,秀丽圆润,点缀些楼台,依然还有些“喜态”。??“俱有喜态”,说人也说景。正所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也如是。但这种感性,在徐氏理性实证的文字里少见。只能说,他终于开始了毕生的旅程。他实在很高兴。我只能坐上农村公共汽车,走向他经过的梁皇、岔路。出了城西,村庄里常有连片的古屋。浙江虽富,但还有些古意。又有不少欧洲式样的楼房。新旧杂陈,山水交替,这地方还挺丰富,我也有些喜态了。路边很现代,古道一定没了。就这样走了十多公里,车越过一道岭,下岭的路边,是个山坳,田野上突然出现了一幢奇巧的古屋。它没有屋顶了,黑口黑面的,只有三面墙还在,两面山墙各开一个拱形门洞,墙脊像鸟儿振翅一样要飞起来,实在是悠然而生古意。我犹豫着,车就又开出好远,我终于下了决心,下了车,又搭反向的公共汽车回到这里。下到山坳,正是一条均整的鹅卵石乡村路,约六七尺宽。我想,看这质量和方向,一定是古时的官道,是徐霞客快意走过的路。此处,有一细流刚刚发源,也就一肘一臂之宽,伴着古道而下,各自娟娟可爱。有三块石板,并成一平桥,只有两三步长,桥下有一小潭,才桌子面大小,我就掬水洗脸,再搽点防晒霜。我注视着这些小小的细节,觉得特别亲切。再下去,一群羊为我往两边分开,古屋到了。一位路过的老伯告诉我:这就是徐霞客走过的路,宁台道!我真有运气。他又说,这屋子叫“新路廊”,垮了才五年。岭上本来还有一个,也是前些年垮的。有人重修了,但不是原样。可以想象,当年古道,正是亭廊相望,一路连绵。这样的路,是优美的路,是人性的古典路。这新路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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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名思义,不太可能是明代的,应是清代“新修”的。廊后,是响亭山,响亭山后,正是更高的梁皇山。我心下满足。又搭上车,经过梁皇镇。徐霞客说过,这里老虎出没,日伤数十人,他的第一天就在这里停下歇了。镇上已没旧时痕迹,我又向前到了岔路镇。在这里我和徐霞客的路分开。他在岔路南边转西,越分水岭去天台。我绕了点路,转车再转车,来到天台县境。这就看到,那天台山脉平地而起,一壁森然。不时有小瀑布从这“壁”上流下来,果然很中国。县城平平。我坐上范师傅的摩托车上山。出城北不远即山,入山不远即塔。那塔如同一条铁鞭高耸,这就是国清寺的隋塔啊!过塔不远即国清寺,可以说是徐霞客在天台的大本营。古林之中,黄墙古殿,真是一番胜境,但此时,吸引我的是徐霞客天台山的第一站华顶峰。过寺不远即盘旋上山。石头小公路上,先是松海,再是竹海,反倒是到了高处,景物平常,如同高原丘陵。所谓“台”,就是这个意思吧。于是下边看山是山,上山反而是原了。真是不识天台真面目,只因身在此山上。看这天台,跟读书的印象不一样。徐霞客较少描述各山的整体山形,名山之间区分得并不太到位。这也是我们再看的一个理由。天晚,风冷。过龙王堂小镇。和徐霞客时代一样,这里依然是天台山区的道路枢纽。就见到华顶峰,像是一座拱形的森林,并不高耸,海拔刚过 1000米。李白说“天台一万八千丈”,有点夸张了。宿处在华顶寺外的华顶山庄。距山顶已不远。四周看上去,一个标准的森林公园。山庄只有一对夫妇入住。店主也说,现在是淡季,华顶也不比石梁瀑布吸引人,这里只有几处旧寺的遗址了。我虽然觉得没多大出奇,但毕竟是徐霞客山上的第一站。他从宁海到这里,用了不到两天,到了华顶的天封寺(现已无存);我则坐车半天,略加绕弯。他是步行或骑马,够快,体力也真够好。也就是这一路,他说“路绝旅人”。我近晚上山这一路,也是不见一人一车上山。这一条上山公路是 25公里。范师傅还得返回天台。他只收了我 60 元。山里人朴实。徐霞客两次都从华顶走到石梁瀑布。他走了 20里。我想这条古道应该还在。路绝旅人,但旅人未必绝路。我应该找得到。14日。6 时,天还很暗,雾气正在森林中鬼魅一样狂奔。华顶寺前,有古柏四株,标明“晋唐古柏”,大者有 2.8米的腰围。事后证明,华顶峰一带,它们是我唯一能确认的与徐霞客照过面的事物。寺门已开。寺大致是新近复修的,但还有三四座古殿,应有百来年的历史。不见一个和尚,大约开了门就又回房睡去了。寺,在凉雾中静默着,只有我一人来去,觉得有一种肃穆、清冷。徐霞客两游天台,都到了华顶寺。第二次还住在里面。当时到寺时已是晚上,他乘月登华顶峰,回到寺里是一更多了。而五鼓时,又乘着月光上华顶看日出。可见游兴之大了。我知道,今天这天气,登了顶也见不到海上日出。但我有一种巨大的好奇心,就是想多看看他当年的路。于是出寺往东,想去他提到过的太白堂、黄经洞和顶峰。先是在森林中的公路上走了一会,然后钻入杉林,沿石级上攀。湿雾越来越大,往来驰骋,在树林中呼啸如潮。雨滴乱打,我上了又上,总之走了两三里,也看不远,茫茫然如在海底。就这样过了“葛洪品茗处”,其实也就这一块碑,一小块地种着茶树,再走不远,竟然看到当代铁塔,可能是信号台吧。这就是天台山极顶了,这里可不像徐霞客当年说的“荒草靡靡”,而是密林森森,只是树都不高,长得很乱,还有很多倒伏的折断的,场景有些诡异。人给风吹得站不稳,三四十米外就白雾茫茫。有黄经洞的方向牌,另一个方向牌却给涂抹了,也许是指向白玉堂的。无力再去这两处,于是从台的西侧下去,回寺,如同徐霞客“复下华顶庵”。已近 8 时。山上人少,问一个小店老板娘,小路怎么去石梁。她却说必须先走公路下去,见到人再问吧。我就沿来时的公路下行。南侧好一条山谷,竹林,水库,人家,都一碧如洗。四五里,到了森林公园大门,终于又找到人指点。在门外右转,找到不错的石头小道。可以肯定,这就是徐霞客当年的路。古道水平延伸,如果不是上方有人伐木,扔下的断枝、石块太多,小跑也可以。问了伐木的农民,说是要做茶园。这么陡峭的山坡,真是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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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山是韩日佛教天台宗的源头。公路边见过有广告牌,说这里还是“韩日茶源”。边走边看。我其实是在分水岭上,现在是天台北侧。群山无尽,其上浓云如墨,快速平移,中间总有一个大的亮洞。山虽平常,风云雄浑,我看得心情大快。后来稍微下坡,进入竹林,然后出现水田,还有三五人家,成一个小村。小村狗多,却都长得不大,对我“围而不打”而已。问了一位收衣服的妇人,就又向前走,水泥小公路已盖住了古路。雨大了起来。走了不远,水泥路又分岔了,只好又返回村再问,狗们又作势围我一回。照旧问过那妇人,回到水泥路上走了半里,又有岔道,只好又找农家问。妇女说不好普通话,男人还会说一些。他说:沿泥巴小公路,走到尽头,见到竹林,下去两公里就到了。果然如此。从竹林下去,是一个小山谷,沿溪行,终于见到石梁景区停车场的标志。这溪,就是石梁瀑布的上源之一。此时忽然雨大如注,我庆幸及时到了。不过一路风雨,全身早已湿透。终于脱了湿衣,买个一次性雨衣套上,也就不太冷了。这一路,徐霞客只是一笔带过,说走了 20里,“越三岭,溪回山合,木石森丽,一转一奇”。我走了他大部分的路,绕了一些公路,大约也走了 30里,都是下坡,花了 2个半小时。没什么好照片,但重要的是我走着他的路。徐霞客曾去石梁瀑布上游探过瀑布。我便打听好,租车到了 4公里外的一个山谷,去访“铜壶”瀑布。这里还有门票房,但已无人看管,大约是少有人来。下谷又往上爬,走了两里,看了三个瀑布,徐霞客叫做断桥三曲,他说是“各极神奇”,我觉得不算好看。可能是因为累。雨云依然横亘无尽,森林澄澈,天地肃穆。今天上华顶时,还碰到过住在山庄的那一对夫妇,然后行古道,看铜壶,竟然依旧“路绝旅人”。回到石梁,那大瀑布就在山谷森林中掩着。在林中下行百多步,便有左右两道清流,各跌成一条白瀑,两水再走几丈便交汇,立即又从天生石梁下面跌下去。当年霞客在这石梁上,“下瞰深潭,毛骨俱悚”,不过现在再不让人上了。中方广寺紧靠石梁和水流,要走一拱桥过去,也算精致。总之这二三十米方圆的景致,奇巧可爱。走到石梁瀑布下方,左岸是下方广寺,再前行,水流上有一仙筏古桥,满布藤萝,是看瀑的好地方。今天雨大,瀑布显得不算高,但很雄壮。这一系列风物,不愧盛名。仙筏桥可能是当年的,中、下方广寺则是当代重建,而上方广寺,多年前被火烧没了。两寺依然不见和尚。我的司机说:天台山和尚是不上班的。过了仙筏桥,有一处石壁,有当代弄的徐霞客像,清瘦朴实。挂个牌子说这里是徐霞客观瀑处。这里有个档,我就要了一碗快食面并两个卤鸡蛋,在徐霞客的目光前,充饥。边吃边看,仙筏桥和瀑布合成一幅优美的画面。突然,桥和瀑布之间出现鲜艳夺目的大圆球,缓缓升起,就见球下吊着个人,直升到瀑布上方。原来这就是氦气球观瀑项目。这真是一幅奇特的画面,在中国画中来了个未来时代的天外飞仙。虽然诧异,但我也觉得也不好妄加指责,同徐霞客一样,这也是源自一种好奇心。只能说,我自己看纯风景更有快感。徐霞客对人工也是深有兴趣,但他反对人力干扰风景。天台山并不是个旅游热点,又是雨天,游人更少。零散的旅游中巴不让我上。只好继续租上那部轿车,走了十几里,到了龙王堂。司机说这两天新路有塌方,只得走旧路了。上了昨天的旧公路,回到国清寺。我很庆幸昨晚今天都是这条路。但凡旧路,一般不会过于干涉自然,而且是走陡峭处。国清寺,寺是雍正年间重建的,徐霞客住过的楼是没有了。但它依然有名寺气象,整洁清雅,我也终于看到僧众。一些外来的僧尼华衣飘荡,走过去如同《八十七神仙卷》。我对国清寺很感亲切。小时候在湖北家乡,最爱玉泉山的玉泉寺。玉泉的介绍总说,它与天台山国清寺等并为“天下四绝”。当时我就记住了,一直觉得神秘。两寺倒很类似,都在万木丛中,百花深处,幽静至极。此时太阳又出来了,天地冼过之后更加明亮,古老的隋塔钻出层林,当得起“高古”二字,让我目不忍离。范师傅与他的车,应约等在寺前。我便坐上车,又上山十多公里,过了一个大水库,来到琼台。俯看琼台峡谷里的峰林,和天台山其他山峰很不一样:峰多、细、白,挤在峡谷中,如同花开。大约是介于黄山和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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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山的风格。不过,我在峡顶,觉得无力下去了;坐车下到峡口,又觉得无力上去了。峡中已成水库,和峡顶的水库合成一个抽水蓄能工程。于是就此告别天台。天台山,其实整体寻常,只有石梁、琼台、国清寺,算得上点石成金了。而徐霞客两度光临,我估计,是因为天台道场的名声大,也因为这是他游历的第一座名山,一定深有感情。更重要的是,在他那里,求美求奇是次要的,更主要的是求真,和我现在的摄影观差不多:真即是美。那些看似平常的地方,往往更加含蓄、深沉。我现在的状态,和他也一样,只要走出家门,就总想知道前方的土地上有什么!如此而已。徐霞客两次别了天台,都是去了黄岩方向,因为他要去雁荡山(两山之间,没有日志)。我也同样。我约上苍南的摄影名家萧云集先生,他建议我们在大荆会合,徐霞客两次上雁荡,那都是前站。我觉得坐摩托车可以方便摄影。虽然天色近晚,但还是和老范直奔黄岩。竟就这样开了 100公里,早已天黑,屁股也快坐烂了。一路汽车又多又快,到了黄岩,老范不敢再开了,我也不敢再坐了,于是吃了饭,告别。我打了个的士前行。司机说有乡村公路翻山过去,会近一些。夜越高岭,浓雾迷漫,就像华顶的早晨。司机小心认路前行。我忽然意识到,这就是徐霞客《雁荡山日记》开头时说到的路—“登盘山岭,望雁山诸峰,芙蓉插天,片片扑入眉宇。”真是写得好。可惜我看不见。下岭,就是大荆,先进宾馆住了,不久萧先生来到。他是豪放之人,高大威猛剃着个光头,又显精悍。看他名片上,竟还有浙江省人大代表的身份,背面横亘着一行字:“这世界只有一个萧云集????”

也是有趣的人。虽是初会,一见如故。他拿出他刚出的《温州活路》,这本书近来在浙江很有影响。他从 80

年代之初开始拍,那些乡村景象,与其说属于当代,还不如说同徐霞客时代更接近。这 30年,中国有了本质的变化。从这本书也可看出来。另外泰顺廊桥也是萧先生推出名的,他说,国内并不叫廊桥,廊桥一词是他移植过来的。苍南地处偏僻的浙闽交界,他却做了这么两件大事,可见只要努力,哪里都可做事,哪里都有事做。哪里都一样。我对徐霞客也有个评价:处处可观。听说我想走古道,萧兄说已定好绝妙的线路。徐霞客的年代这里叫大荆驿。他第一次来时吃了午饭,第二次来时住了一晚。虽然我看大荆只是一处破烂的大市镇。但我知道那些插天的芙蓉们,正在黑暗中,等着我们。游雁荡山日记15日。6 时出宾馆。小雨天气,云垂天暗。宾馆前是以前的南门一带。狭小的老街,老屋破烂阴沉,只有几个早餐店开着,人们无言地站着吃着,好像一场水淋淋的黑白电影。瘆人。坐上破烂的电动三轮车,走向徐霞客的雁荡之路,同他一样,过河,西行。镇边总是看上去很乱。过小村,又上小公路,好了一些。如此十来里,便见雨雾之中,群峰壁立。可见雁荡也是立意不凡。萧先生一路问着“接客僧”,果然有一巨大的人形山峰,显现出来。也叫老僧岩,是徐霞客当年在意的地标。雨雾变幻,有时快速下侵路边民居。放走电动车,再走一里多,是岭脚村。沿村边小溪往上行,路边有梨花、海棠,村后山壁在云霄中。不一会过涧上坡。路是宽阔的青石路,年代估计是这几十年重铺的,但无疑,是正宗的徐霞客小道。不一里,有一个风雨亭,形制同前日新路廊一样,只是不算久远。又里许,便是谢公岭岭脊,也有一廊,外墙古朴,还有围墙半圈,古老一些。里面有观音佛龛,题为“观音洞”,又写着对联云:赵将登台龙虎伏/马公入座鬼神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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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作个揖,算是拜过。过此廊而望岭那边,云雾之中,三五巨峰魅影,均如天柱。一个大境界就此半开。所谓半开,是还未现太多。萧兄说上面有个好地点,只有摄影人知道。走小路上山,蕨类植物几乎有半人高,不久裤子已湿。大致半里多吧,上到岭顶,见西边一簇巨峰入天,环以十数小峰,云蒸霞蔚,实在是惊人气象。大峰的脉络,如乳柱齐垂,中间有几个空隙,都夹着一个古庙。这就是灵峰景区。如徐所写:峭立亘天,危峰乱叠。我马上想起陆俨少说众人都爱师法黄山,而他更爱雁荡。当时不解,现在一下子明白了:在某种程度上,雁荡的山形脉络与草木变化更接近中国画,比黄山要丰富。何况陆先生喜欢横向的线条。在草丛中碰上雁荡摄影泰斗施老先生,由后生打伞搀扶,说是云雾太浓,撤了。我们坚持前行,约 200米,到另一峰顶,出现平地数十平方,再看那灵峰,正好平行面对,境界大开。雨雾蒸腾,忽没忽出,惊心动魄,笔墨难以形容。萧兄感叹说:??“如果那美国人来的是这雁荡(古称雁宕)山,《阿凡达》的外景就是这里了。”的确,我正看着一出阿凡达式的壮景。今天萧兄安排得好,步步升级,最后突然别有天地,境界大开,我真是意外不已。萧兄还有一句话也形容得好:“就像一个大蒸笼啊!”的确,天地一蒸笼。此时鞋裤早湿,突然一阵暴雨,更是湿透。大风景致为我们一展即收。回到路廊,再作揖感谢观音。施先生忽然拄杖进来,一副后悔的表情。我脱下上衣,只有一件包里的毛衣是干的,于是穿上。从此处下行古道,折入小道,共 2里,入景区内。实际上,是数十山峰环绕一盆地。回望东北群峰如墙,萧兄说,你看刚才我们就在那顶上。当时觉得上面可看可居,好一块平地,想象不出脚下是万丈虚空。近观不如远看。萧兄虽也满足,但也担心淋出病来。坐上当地朋友的车,先到雁荡镇,让他买衣、鞋换上。这镇也是和大荆一样,粗俗脏乱,真是对不住周围的风景。雁荡比天台神奇很多,各景区也近,从灵峰西行,很快就到了龙湫景区。这景区就是一个峡谷,进去不久就有一块平地,一块大石粗可百米,直直上去,极其雄壮,唤作天柱峰。只是突兀的不只是山峰,平地上还有一座新建的俗气的大雄宝殿,五六层高,欲与天柱争风头,实在不相称。其后的灵岩寺,是徐先生提到过的,现存建筑应是古建筑,小而不高,含蓄动人,可见古人高妙。我对当地的朋友直言:这大殿不对头。他说:我们也觉得不对头,建的时候,我们和他们几乎打起来了,最后好歹拆了围墙。我想,徐先生在写天台的赤城山时,就对僧道占据风光佳处十分厌恶,说是“尽掩天趣”。若见此景,他一定会吐血的。穿寺而上,同行的中学生汹涌。不久就是小龙湫。雨密天暗,山黑水白,古意深深。尤其在瀑顶空隙中,露出一点点亮色,点缀一二淡淡尖峰,真正是标准的中国山水画样式。瀑不在高,如此就行。一旁解说员在瀑布声中,提高音量对学生们讲解:“这就是杨过跳崖的地方。看过了吧,就是黄晓明和刘亦菲演的????”

瀑布不远的石峰,与山壁的空隙竟装了部电梯。“二楼到了”,实际上已上行二十几米。出梯即凌空栈道,是当年徐先生难以想象的。栈道 50米左右,终点就是瀑顶小潭。水中间立一观音像,潭底尽是硬币。中午出峡吃饭去也。我在宾馆的商场买了鞋袜,怕冷下去受不了。席上,我们对现在的文案宣传所说的徐霞客来此三次表示怀疑,天台也有此说,大约是谁先说了,另一山便攀比吧。天台、雁荡,他都有两次日记,但没有第三次。还是按徐先生初游顺序,往西去看大龙湫。也是峡谷,先见到大剪刀峰,实在可爱。这些小峰二三耸立,并不算高,却让我觉得,这是落在地上的中国画,十分可亲。大龙湫高 197米,实在大气很多。背后一壁,云雨之中,一番水墨画意。出了景区,便开车去找雁湖。徐霞客两度探大湫之源,都没找到。第一次还差点出事,他在危崖上用仆人的绑腿带搓成绳,吊下三丈多,却无法再下行;想上去,绳子又勒断了,反复再试,才成功回来。实际上,雁湖不是龙湫之源。我们开上山,却是开进浓雾中,只得返回。便去游大龙湫景区外不远的能仁寺。徐霞客两次来,都在这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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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过一晚。第一次住过之后就结束了旅程。不过寺为新复建的。寺无游人,殿中正诵经,这是我这两天访庙近十以来,第一次见到和尚认真干活。然后在公路边,看到云雾略散,方洞尽显,好一座大山,我立即想起《庐山高》图,层叠构造,是国画常有的,反倒黄山的竖滑类型,少见一些。又前行不远,我躲在车里修相机后背,萧兄在车外对着山顶,专注沉醉。最终他忍不住打断我,喊我出去—天,只见峰顶一巨大的观音侧坐在椅子上,四围云转,实在壮观,像几天后我见到的浮盖山观音石的放大。历来看这种奇石,这个最震撼。几多分钟后它又隐入云中,雁荡的风景,总是对我们网开一面,也只有一面之缘。6 时 20 分,与萧兄去雁荡火车站坐动车。站台上,有一趟和谐号过,果然快如闪电。我有些恍惚,时代真是不同了。这车走了仅二十来分钟,我在温州下,与萧告别。进入拥挤的温州,进入喧嚣的老火车站,躲进茶吧写日记,算是在尘世中偷欢。徐霞客别雁荡后,是否也曾来到这里?他没说。也不重要了。一定如同出宁海西门的时候,喜滋滋归去。闽游日记下一步,我决定重走他的福建之游。天台、雁荡、福建,正好合成他的华东游,这三个地方的日记也有共同点:虽精简,却至少有两次(闽游实为四次,有一次的日记不是全程,只记终点九鲤湖之游,另外一次去武夷山,是取道江西,游后即返),并全在前期。那是一个人的青春时代,是游历的总演习。16日。零点在温州上火车,8 点半就到了徐霞客的交通枢纽衢州。从家乡出发,经杭州,上溯富春江,到衢州—这是徐霞客的“高热线路”,三度入闽、一次去赣而至西南,都是这条线。江南与富春江我已走过(本刊 2006年 6月号),现在,我要从衢州南下。天气初晴,我来到了衢州双港大桥,看双流合一而成衢江。徐先生正是沿其中一条向西上溯去江西,沿另一条上溯到江山县青湖镇,再越仙霞岭到福建。此时,早无帆影,只有两三条小渔舟来去。江鸥翻飞,不知前朝旧事。便坐车向江山,沿溪行。江上也是没了船,但有杨柳、沙滩、草岸,十分可爱。前半平原,后半小山。我对司机朱一伟先生说,江山可用“江山如此多娇”作广告词,他说正是,又说去年开新闻发布会,宣布毛主席祖居地也是江山,那村也成了旅游点。入城时,有一座屏风似的山峰,上面竟架上毛主席手写大字,横贯一山,正是“江山如此多娇”。江山城区很干净,实在难得。10 时 23 分,往廿八都的公交车起程,也和当年驿道重合。衢州、江山、青湖、峡口、廿八都,这些地名也没改变。廿八都地名很怪,原来是宋代江山县设 44个“都”,该镇排第二十八。出县城往南,起初也是平原,约一小时到了峡口,青山在雾中突然出现。上了大山,仙霞岭关这一重要关口就在附近。到一个岔路口,我转另一条路到了保安乡。这里有戴笠故居,我就不看了。租一小货卡,10 元而至仙霞岭关下面。虽然起点已在半山,但到山梁总还有 300米高程。这几天累坏了,当地人说走过去要两到三小时,经四个城门洞,10里。心里打怵。古道很宽,看上去近代重修过。有一个省级文保碑,说保护的是“黄巢起义遗址”,当地传说是黄巢开了这古道。但四关一定不是唐时的,多少有些附会。第一道关门倒很近,也就和古时一般县城门一样,不算大。又走了一里,想打退堂鼓时,有老人拄杖而下,说再有十几分钟就到顶了。我见老人能上,心里惭愧,决然而上,果然很快也就到了第二关。第二关一过,百多米外有一过路凉亭,立在分水岭上。亭后,群岭重峦高耸无尽。我顿时觉得没白来。过了这亭,才百余米,第三关到了。立城上(关口均不带城墙,倚山立关),看古道在城下变窄,蛇行而入林,远山隐隐,虽不及雁荡灵峰昨日神景,但朴素大气,让人作悠远之想。古道上韭菜很多。小时我很爱采摘的,当时要寻一把还不易,和鸡蛋一炒那是极其动人。这里竟然一大丛一大丛的,看得我心里痒得很。下去半里左右,第四关。这道关门的石框已呈红褐色。我轻快走下去,出现一小村,有凉亭一个。看上去新其实也是清朝的。因为梁上都有毛笔字,中间那根写着“皇图永固”,梁白,墨迹也新,仿佛清朝就在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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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我走到这里才用了个把小时。再下到龙井村,十里游览也就结束了。对徐先生的旅程心里又有了数。为什么叫龙井?村民说,涧源有八九个自然的井,很圆,井壁很滑,不过太远,别去。古道穿龙井村而过。有一涧,古道借一小拱桥,伸向前面山梁竹林中。村民说,前方本来有二凉亭,一烧一拆,前几年的事儿。考虑到古道不久也会同公路汇合,我决定不再走了,便顺村公路走上大公路,坐上公共汽车往廿八都。下午 5 时,我开始看廿八都。此镇沿枫溪而建,上游半截已成景区,比较整洁,殿堂较多,飞檐万千;下半部的枫桥村这部分,比较原生态。一直走到水安桥,应有两里,镇子才结束。此镇风格五花八门,徽派的为主,浙派的,客家的,连巴蜀的木板门面都有。景区部分,不少民居也挂了文保单位牌子,此镇文保单位 30来个,实在惊人。有金姓老同志正在刷牙—此时刷牙,也是不同凡响。他拉我看了他的“金同顺旧宅”。看似平常,雕花不错。正厅、下厅相对。此地厅中均爱挂满对联,像这个正厅的墙上几十副全满了,其中有三副清朝的。他说祖上是位秀才兼商人,不知道祖源何处。现住一家三代人。老人又向我投诉说他不能进入景点,掏本地身份证也不行。“那些打小旗子的来了,我就不让他们进来!”政府定了文保单位,也没帮他修缮或给点费用,他也很不开心。转到天黑,也没看尽。便又入了饭肆,最好的佐餐菜是一本厚厚的新修《廿八都志》。今天,我感觉到廿八都人长得不像浙江人,而且大家的普通话都比浙东人强多了。志书证明了这些:廿八都,设于宋熙宁四年,公元 1071年;清顺治设营,驻兵 1500 名,廿八都繁荣 300年;此地现有核心姓氏 91个,方言 13种。但大家都会“正音”,如同北方话,所以普通话好。志书说,徐霞客分别在 1620年、1628年、1630年过此镇;1793年,英使马噶尔尼经过此镇去广州。当年在青湖上岸,经仙霞古道陆行 200里,又可福建那边上船舟行了。这 200里就特别重要,廿八都于是夜夜笙歌了。这里是中国南北最重要的商贸通道。我读着读着,感觉仙霞岭在近代要比梅关、灵渠还重要。从这个事实再想开去,徐霞客的路,竟然八九成是水路。中国古人实在太善于“顺其自然”了。那时船小,所以,即便碰到巨大的分水岭,岭两边河流发源二三十里后就可以行船。水运这种高妙的方式,才是中国古代的主要交通方式。我突然想起,我那从广东北上考了进士的两位祖先,没准曾从我这张餐桌前走过。据广东的志书说他们经过了大运河,那么可以基本肯定,他们是从家乡梅州进入福建,一路北上多是坐船,过了这里后,再经钱塘江水系而入大运河,总之线路与徐霞客高度重合,并且也是浪漫的水运。从江山县直到北京,可以做到脚不沾地。这条中国南北大动脉上的廿八都繁荣到什么程度呢?志上又说:土改时,全镇上有地主 60户,富农 15户,小土地出租户 84户,其他贫下中农之外的成分 75户????镇头还有一座珠陂桥。关于它的民间传说,竟和我在三峡库区重庆市故陵镇听到的基本一样。这是一个极富想象力的故事,两地一样,更显神奇:廿八都稻田中有一圆石,乃龙珠。龙常戏之,龙涎滴于石上,有一妇女坐上了,就怀孕了。有一鸡一狗,轮番上去守龙珠。鸡当值则升白云一朵,狗当值则升黑云一朵。家中男子认为不祥,杀鸡杀狗,于是天机泄露,官兵来找小天子。那小天子虽未降生,却能说话,命令父亲在竹林中撒两把谷,其父舍不得,就撒了两把糠。官兵杀到,竹林噼啪全炸开了,每根柱子中都跳出一个兵。只是个个疲软无力,被打败了。于是小天子就死了,终于只差一步—廿八都出天子。17日。天光唤醒了我。早晨的镇,人不多。炊烟总有几柱。天上也是素色的墨青。不愿一走了之,就又转遍老镇,花了一个小时。坐上菜贩姜先生的人货车,开向五六公里外的浮盖山。这山是必去的。徐霞客花了足足 4天和 2000字,在此行中记录最细。路上,我请姜司机说起廿八都正音:“公共汽车”、“吃饭”之类。我也就用湖北话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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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说起来,他觉得很奇异。那正音不是他们自认的北方普通话,而是西南官话。看来当年这里的人主要来自湖广,所以才有相似的民间故事。姜先生虽然只是月入三千的菜贩,但祖上是镇上四大家族之一。他的爷爷就因为是地主在外地劳改而死,不知埋在何方了。廿八都,应该有着很多史诗般的故事。山在三省交界,在去福建方向的 205国道边。徐霞客前两次入闽,都是“遥瞻风采,辄为神往”,第三次才在廿八都找了牧人指路上去。他绕了个大弯子,先是山的东部,再回到西边,将这条山看了个遍;我们有了国道,五公里便是山的西脚。看山腰以下也属平常。从国道上了小公路,爬了几个坡,路边有个极其简陋的枫岭头小庙,外面却停了十几辆轿车,大家说这里很灵。再走两三百米,公路边有一小城门,就是枫岭关了。又盘旋七八里,到了一个山坳,浮盖山现出,相对高度也就三四百米了。比起一般的山,只是多了些巨石,这一堆,那一堆,半埋在草木间。我有些失望,人也腿酸,看着售票员递来的门票,心想就爬到半山的三叠石吧。结果三叠石也只是奇特而已。前方隐约有旅游宣传的标志性景点蛤蟆石,也就再爬。先过了三叠寺,寺很精致,不抢山的风头,我很佩服,但香火冷清。寺前有石刻碑,题为磊石禅寺,这是原名,很是形象。再爬一阵,到一巨石上,看到蛤蟆石,和它前面的“擎天柱”。这两石高约四五十米,花岗石体,是黄山的具体而微吧。虽距山顶还有一二百米,但呈孤峰之象,石柱雄强,远方三省交界高山层峦,天空肃穆,云层平展。看到这一幅景象,心想天不负我,霞客先生不欺我也。流连一番。从这里去福建那头山脊的大寺,要三四个小时,作罢。后来再细看看游记,有可能徐霞客只游了东顶、中顶,而我只看了西头。但关于石头的描写,石隙行路的艰难,都是差不多的。总之,不比黄山,但一二石峰也让人雀跃。我感觉我和徐先生是一类人,重在知道,为知道而前行,并珍惜每一处风景,哪怕并不惊人的风景。下去。在枫岭关和姜司机道别。一棵老树在关的上方虬枝满空,无人照看。这关虽然名气大,但小而朴,不像昨日四关较高较大,城门上方也没有那样的天井,如同重庆山寨的寨门吧。关口两边分别有空海像、空海纪念碑。有浙江学者考证,当年空海落难在福建海滩,后来北上长安,是经过此处。所以日本佛界送来此像。我对此存疑。这是我所见的徐先生的几个像之外,第二个人的像。出关下行。一里后见到小山村。有陈姓老大娘,普通话不错,笑说这几年有外人来看关,跟着学的。她是廿八都人,难怪说得好。她家下方,古道坡上,砌一心形小塘,竟有十几条金鲤转游,于是再看那平常的大山谷,就鲜活起来。这是她儿子弄的,有时也捞一条上来吃。又一两里,古道消失在 205国道上。福建到了。在国道上走了一两里,是深坑村。国道边有古桥,连往村中。古桥三拱,叫三洞桥,桥墩很有意思,上方上角呈鸟嘴状。旁边一男子介绍,这是鸡形。上方有蜈蚣精发山洪,靠鸡来镇住。我推测这是古道所用的桥梁。他说没错,古道就是过了桥,通往村后上山的。他愿带我去,看道上古时的独轮车痕和凉亭。他说那有分路往江西,徐先生也写到这分岔口。我无力再去。搭上一辆人货车,十多公里后,见路边古镇中,有一双层凉亭八翼飞舞,便下去。亭边有小学,学生见我都喊着:Hello,外国人来了????

我才意识到,我来之前染了一头黄发。亭上有匾,上书“渔梁驿”。这正是孤岛上的一站,徐先生从浮盖山下来的那天,就“宿渔梁下街”。深坑、渔梁,都很古旧的样子。这些古村比较破旧,比较起来,廿八都确实规模大,建筑好。后来游的村庄继续证明了这一点。坐公汽入浦江县城。寻一小馆吃饭,跟店主提到“观前”这地方。徐氏前记说,到浦江开始坐上船,至观前,游金斗山。他对当地山色赞叹不已。店主说,那里是省文物了,古镇。于是租了面的开去。离县城 20公里后,来到南浦溪一个峡谷,观前村黑顶黑面,一长条趴在江边。四围好山色,天气正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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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镇规模不小,房屋非常老旧,如同出土文物。四合院虽然高大,但墙却多是泥垒的。我首先去看水码头。沿江一条道,共四座门楼,虽很老旧歪斜,却见出当年繁盛。十几条木船上铺了木板,成为浮桥通往对岸。徐氏也过了这浮桥!当然,船和木板不是当年的。只是这传统仍在。廊下街边,基本上只有老人,大多一排呆坐着,像是展览。见到外人,都不大自然。这破瓦旧墙,门前小河,老人排排坐,都像极了三峡的古代盐都大宁厂。我太知道这落魄的水码头了!是同一个味道。镇后可观的,有张氏祠,还有叶氏祠。关帝庙中,几桌老人打牌,几排老妇看电视,无人说话,很是阴暗,我感觉很奇异,像是在一个电影里。见到外人来,老人们神情冷峭,往往冷冷看我一眼。我不敢小瞧他们,这里和每位老人,都有太多的江湖经历。一路上,没什么动力去拍人。但在这时间停止、希望不再的地方,我拍得很舒心,这是我想看到的人,在江边等待着什么的人。现在,这溪不再有客船。有小船去下方的老鼠潭,150 元,我也作罢。水在此入山峡。无船远行,水边也没有公路,我只得从观前去临江镇,准备回到 205国道。路虽是省道,却极烂,一直傍着另一条溪流行走。这是条饱满均匀的河,在观前汇入南浦溪。溪水已淹到岸树,树上尽挂着垃圾,提示上游有大镇。徐氏当年自然不会到临江镇。镇子的上、下游两端各有一座廊桥。下方的较近,还有乐声阵阵。我急急过去。桥头小屋黑洞洞的,我分辨出—一个乡村铜管乐队的全体成员正在愣愣看着我。然后大家向我投诉本地路烂,我说我已深有体会。上了桥,竟是计划年代水泥做的,半废。走在垃圾和芳草间,伴着古怪的进行曲,一个人就笑了起来。走向上游方向,二里外的另一廊桥,它规模很大,只有一半黑沉沉跨在江上,十分奇异。临桥有很漂亮的低层楼盘,正在收尾。新楼之间,却出现一座极简的青砖村门,老得往前倾倒约十度,后面有一座可比《大话西游》那城楼的木阁子,歪斜得有 40度了,竟也还能站着。旁边人家有老人看书。他说,木阁子有一功用,就是出殡前停灵,喜事是不用的,这传统至今不变;而那门坊,村里开发楼盘时想拆这门坊和木阁,村民们反对,怕破了风水。于是村里少开发了一溜房,极简的门坊顽强立在新时代中。再看那廊桥,约可百米,有墩亦呈鸡头形。这是我见到的第一座浙闽式廊桥。细节质朴,整体优美。只是被当局贴了封条。此岸桥的开始,是一个牌坊似的门坊,上书“镇安保障”。这是镇安桥,省级文保单位。“什么省级保护,保护个屁”,一位洗菜的妇女说,“连个消防栓都不配。”古桥本来连接两岸古街,远近闻名。她说,去年某日下午 3 时,火烧起来,来往人多,不知谁干的。怕烧着自家,大家打水上桥扑火,这边的就保住了。后来消防一喷水,火虽熄,那边一半就连着些救火的人垮下了????

先前看书的老人的说法,是有人桥上打扑克,乱扔下烟头,点燃了垃圾????

总之,暮色在山,半桥巍然。我拦下大巴,往南平。浦江至南平虽远,当年徐氏都一笔带过。他用了四天,坐船;我用了两个多小时,坐车,高速路。18日。一早出门就是大雾。霞客顺南浦溪而下到南平后,又逆永安溪上溯。这两溪在南平合为闽江—要说明的是,不论古今,福建的河流都大多称为溪,其实是不小的江河。我也打的,和他一样向沙县、永安方向。未出城,便有高岗上有一孤楼,打出血泪控诉标语。司机说,这是赶建房子为补偿的违章建筑。我问政府不管,他说政府难管。我心想,这说明现在是 2010年。早一年搞拆迁都还烧死人。不久出城,司机见我想顺江走,就果断拐上江边乡道。过一电站,入峡,贴江而行。晨雾之中,有虾艇。对岸峡山,如同淡墨,几乎不现。汇入 205国道没多久,到了沙县境内,见到一大堆白色废渣,下面一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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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全是水浮莲。问路过的三轮车夫,说是新闻纸厂以渣填湖。都不是好东西,以害制害吧。江峡依然高妙。时复有小舟,挖沙舟,水坝。心情愉快,便直驶三明。在三明坐上去永安的中巴,走向霞客着墨甚多的桃源洞。仍一路沿溪,大半小时左右,突然出现丹霞地貌,也就到了,江左右都是景区。雾已散尽,阳光明亮,进入岸边山涧,清幽如洞。然后往上爬,一里不到,绝壁上便是“一线天”。它号称中国第一一线天,门口有吉尼斯的牌子,这也是徐的评价:“曾未见若此之大而逼、远而整者”。这几乎成了景区的广告词。无人。我独自爬进十来米,往上望,要定睛很久,才见到一丝天光。两边石体如同墙壁,光溜至极,我只能侧身在暗中登小台阶。而据介绍,这百余米的一线天中间宽不过半米窄仅只 40厘米,头 80米必须侧身过。总之这其中有三难:又窄,又黑,又陡。我试了两次,仍是不敢。感到幽闭恐惧症要发作了,心脏快受不了了,于是放弃。而徐氏日记里,只有欣赏之意,我非常敬佩;同时,我也“考证”出,他一定很瘦。也罢。便回到公路边,在“水云轩”观景吃饭。然后继续坐上班车到得永安。下午 1 点 50 分,上了往漳平的中巴。没想到我走得如此之快。徐氏当年,是行舟到永安城南边乡镇长倩,再登陆翻越大泄岭,到宁洋县城再坐上船。这是他第二次走陆路越过分水岭。同仙霞类似,陆上路程也不过百来里。此山高过我这一路所有山脉,达 1600多米。岭上人烟不多,过岭不久,到了一个四面是山的大镇双洋。前方还有南洋镇。这几天我对比古今地图,发现徐氏当初的宁洋县城不在今天地图上,是撤了县?这旧城是双洋还是南洋?我对古代的山乡小县城一向很着魔的,在太白山腰我就考察过被遗弃的古佛坪县城,实在魅力深深。于是心想不能错过,便下了车。这一下就对了。这一大镇,旧屋过半。首先来到一座廊桥“登瀛桥”。桥头照例坐着十来位老人。问了几句,老人就说:我们这里以前是县城!他们说,1953年县城搬离,1956年撤县,大部并入漳平。桥上两边廊上,如同一个宣传栏,说是隆武年间,因镇压农民起义而设县。县在高山上,确实少见,原因就在这里。老人们普通话很好,县城人不同一般。问有无文、武庙,果然也有。于是穿街走巷去文庙,也看到了另两座廊桥。在一个十字巷口,百来个大桌摆满三条街,有人家正准备办丧事,桌腿上还写着“内东门”、“北门”字样。不过已无城墙。来到小学,只见文庙艳丽粗朴,我想应是在旧基上新建的,是我看过最平民也最轻佻的大成殿。殿内的文物宣传做得很详细,地图上文物点密布,还有一张徐霞客宁洋旅行线路图,可惜我不能亲身再领略多一点。阳光凶猛,已同广东阳光无异。我又寻到文庙墙后的关帝庙,外表很新,内里应是清构,也是文保单位。庙外一老汉正在开酒瓶,我就问他第四座廊桥“化龙桥”何处,他正沉迷于酒,随手一指,我便走到北郊之外。桥倒没有,但见田中有一闽南风格的轻盈的四合院。进去一看,主神竟是半裸,后面贴张纸,有“伏羲神农”字样,梁上写着大清光绪四年宁洋县事某建造。总之,这是个县城。虽也脏乱,虽比不上廿八都,但它有县城才有的公共建筑,文物气象是其他镇不能比的。下方山头还有一座塔,一般也是城才有的。此处两溪交汇,徐霞客说,如此水大一点,才可以行船。等不了班车,便上一部摩托车,出城南行二里,荒山中终于看到化龙桥了。这桥不在镇中,古朴很多。墙上固然有两三个牌子,值得注意的是,有一“重点文物单位”的牌子,落款是“双洋公社管委会”。公社时代就有这意识,很不一般,到底是县城的底子。在路上,前方总是神秘诱人。还是坐摩托走吧,可以多拍照片。没想到下山沿江的峡谷中,完全没有人、景物,只有宁洋溪边,森林高耸,深不可测,都堆成絮状了,上面齐发新芽,深绿之上又有一层清秀。如此除了一个溪口村,竟走了 40公里森林,哪有照片可拍,好在还有凉风爽身,还有一种树发出异香,让我闻了一路。出峡口就有大镇南洋。古宁洋县就到此结束,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县,人烟实在很少。在这里坐上巴士。刚才40公里无人,而现在不停有巨型村庄,传统民居到处都是。到了卓宅村,还是缓坡,这岭的南坡可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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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照映着美丽的溪山,也照亮这里的一间水泥大厂,金属管道闪闪地升入天空。它们好像在说,现在是与徐霞客迥然不同的时代。它们代表未来。以前人工物与自然相互照应,现在,人可背离于自然自作一个系统了。然后又坐摩托,夜入漳平县城。这里也是霞客宿处。宁洋溪在此城西边与其他溪水合为龙江。徐氏在漳平写的日记里,估计了仙霞岭和大泄岭差不多高,而建溪远远比宁洋溪长,流速却又远不如宁洋溪,于是作了一个著名的判断:“程益迫则流益急。”不过,今天的宁洋溪,都给一个个梯级水坝伏住了。19日。7 时半,坐上一个的士,顺流往华安开去,准备领略徐霞客翻越的第三道大山脉—华封山(华安县当年称为华封)。出城即峡,公路在峡西,火车路在峡东,都是和古水道几乎一致的线路。借助河岸,是道路穿过山区最好的方法。不过峡景普通得很。司机知道了我是记者,不停向我投诉他们的苦处。漳平有的士 30部,可黑车有 100部,守着车站明目张胆拉客,而三轮车又有 1000部,市民也宁愿坐三块的三轮,不坐四块的的士。运管在有黑车时不管,现在多了就失控了。这种情况龙岩地区普遍,他们已联合起来。像南平就做得好,没黑车。他又说,前方华安县是极小的县,漳平才二十几万人,华安更少。一小时后,华安突然出现。交警三两在路口执勤,原来是华安大酒店今日开张。在小城这是大事。这城确实小,在峡谷中,如同一镇,街上行人不多。我下车,和司机告别。见城后有一棵大树,便上坡,越铁轨,到了树下,果然有一个小庙,名字很怪,阁景亭。不知祀何神。两边墙上画满几十幅三国壁画,像是小时看的连环画,画法传统,倍感亲切。一个人又走回城里。此县没有的士行业,好不容易撞到一辆,竟是我刚才的车。而司机本来想找一些回头客,竟然又找到了我。于是干脆一同再向南开去。此时,我好像看到,徐霞客到了这里,迷惑不解的样子。这华封岭虽然与仙霞岭、大泄岭同高,但并不是分水岭,因为龙江劈山而过。可是,船到了华安城,前方就断航了。徐霞客只得第三次翻山。他从华安走了17里,又才坐上船。当初他《闽游日记(前)》说,很少有上游通船下游反倒不通的,只有黄河三门峡是这样,但总还有汉唐拉纤的痕迹,而这里自古不通。当时他就想搞清楚,但向导只懂陆路。《闽游日记(后)》说,他再到此处因听到水的轰鸣,再次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心,想看这滩石究竟如何,便钻草丛,吊下去,有时“钩发悬股,百计难脱”。他终于爬上溪中大石观察,看清了大石和崩岩填满江面,这就是不能通船的原因。这是他最后一件详写的事情,看了日记,再看这南方密林,觉得他实在有些疯狂。你说,一个去探亲的人搞清这个,又有什么用?相信劳动人民就行了。然而他的珍贵,正是在于这样的无用之学,当时无用,却是科学与未来的前提。又想到,他发现的一些原理,比如天台山华顶峰得出的山顶植物因高寒而生长晚,在陕西得出的“候同气异”,在宁洋得出的“程益迫则流益急”,还有在西南得出的钟乳石是水滴而成的结论,这些看上去很简单嘛,却费了这么大力。不过也奇怪,当时人类文明已发展了几千年,不论中西,却就是没人这么总结过,虽然他走的路也是当时的官道,有无数文人走过。任何事情都相对于时代而言,我们看起来平常的,在那个时代,就是石破天惊。中国文人爱在山水中,但只有到他这里,才第一次脱离了感性,而用实证与推理的方法去求证“实在”。这完全是一种全新的哲学。可以说,到这里我才真正理解他的伟大与执著。在当时,他的朋友们,比如钱谦益、董其昌,都比他有名,但到现代他的价值才真正被认定。这就是当时的另类,当时的先锋。我坐着车,公路有时也不得不远离河,我看不到他探过的险滩,也不知道他的陆路。他一定在附近山中,“云深不知处”。不久,我们又都回到这条水路。华安、漳州交界牌刚过,我见对岸有“8”字形的高架,吐黄烟,如一颗钢铁大花生;其右有山,上面有不少巨大的卵石,顶上有在建的大亭子,在上午阳光照出的眩雾中十分奇异。便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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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不停走下去,每天总有东西不负于我。过大桥,到对岸,那大厂大门上写着“龙翔实业”,大门对面置一巨大的九龙壁,比北京的不会小,是大型灰石镂空雕壁。华安玉、华安石都很出名,此厂与石应有关联。厂后就是那剥了皮的两座山,上去,见到:一个三脚朝天的巨大水泥方块后方,是在建的亭阁;一个大窝里剥出的两个大石蛋,如同混沌初生的感觉????

最具讽刺意味的,是剥出一叠石蛋后,又在上种景观树,建亭,搞成人工山水????

我有点晕,快搞不清是哪个时代了。这与徐霞客的爱好真山水,真是两种思路。下面即是现代大工厂,却不时有摩托往来疾驰。我小心伏身拍照,掖着相机行走,突然感到自己像邦德,一个人对付一间大工厂。只是没有女郎,也许石蛋中会蹦出一个来。就这样在烈日下干到中午,花了近两小时。回到省道,去小店,主人夫妇炒了一碗面给我吃了,才 5 元。我见旅游图册上,标有九龙潭,就问江山风物。主人赵先生便说有十八景,就是江边有奇石十八处好看,可帮我租船去。我想这里虽然已不是徐霞客冒险看石的地方了,但多少可以感受几分,也就同意了。他在电话中帮我砍好价,决定和我同去,说:“我就好玩。”我说:“就是要好玩,玩是最重要的。”他带我骑上摩托,我有些担心:他一只眼极大,可能是假眼;而一只眼极细,也可能视力一般。好在只有1里,在公路下方江边密林中的一个棚子前停了。船夫是他本家老弟,高瘦一些。我见铁船小,吃水浅,便放下胶卷在棚子里。人落水了,还可以游,胶卷太珍贵了。水干日晒,竟无峡风。两人殷勤指点,普通话也一般。在徐霞客的文字里,这样的人就是“土人”了。上行一里,西岸有大石,竖写着行楷的“南无阿弥陀佛”。我很失望,这比不上三峡的普通石头都不如。他们又极力推荐东岸一石,又上行半里,到那东岸下,却也只有一块平常的大石,上面长两棵树。船夫得意地说道:“这石头上两棵树不一般,你看,一个发芽,一棵却还是枯叶,这是阴阳树,一公一母的。”我有些想笑,这两个家伙怎么比我还爱自然—这算什么奇石风景?我不想看了,他们又推荐:再上一两里,又有一片水,完全是青色。赵先生说:科学地看,那里出明矾等矿物。我执意要返回。他俩很无奈,只得往回开,开着开着却又接近了西岸,指着几块不大的石壁,说上面有字。我认出一幅草书“九龙戏江处”。另一处我分不清,船夫说是“月到风来”。见我也不太感冒,他们只好埋怨,修公路修铁路,泥石下泄,水坝又让水上涨,过去的好石都被破坏了。船夫又推荐,归程上东岸还有两处东西:一处是“梅雨亭”,以前铁路是古道,有亭子的,现亭没了,碑在;一处是一个石头能吐出米来,主人报多少客吐多少米,有天他贪心多报了,米就停了。也不经我同意,归程上他就向东岸靠近。我见碑很规整,距水才十余米,便同意去看。三人攀上草坡,那碑果真好碑,在密林的遮盖之下,它独自存在。中间一溜很好的正楷:“贰守一我罗公喜雨碑”。于是我读碑。碑上标明是万历年间—这是一路上确认无误的徐霞客同时代的文物。徐霞客是在崇祯年间两度过这里,没准看过。碑讲了一个故事,大致是:罗公和另一官员为民解难,星夜赶来九龙潭求雨。祈祷未毕,便见江水翻滚,疑是群龙闹腾,当时目击者很多,就见到马上大雨倾盆,父老欣喜????

就这么一件撞大运的事,立了一块大碑。原来这块已平静的水面就是九龙潭。工厂前的九龙壁也是有渊源的。琐碎的几块阳光打在碑上,它就像一个独自发光的孤独的人。我终于开机拍了两张。到这时,我突然觉得这两位本地农民值得敬重。他们珍爱土地上的一点点好东西。我走了这么远的路,反而不如他们。其实,徐霞客也是这样的人:面对自然,不要有太强的高下分别之心。出米石在下方百余米处,石头上没孔,船夫抱歉地说:叫淤泥封住了下边。攀草上去看了题刻。然后回到对岸,告辞。他俩,一个是小店主;一个是每天开船去照看香蕉的蕉农。公路上走了一阵,等上了班车,一车开到漳州。这最后的 30里,徐霞客也是转了陆路。山水已无,风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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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徐氏也是一笔带过。徐的目的,两次都是来看族叔,到达“漳州司理署”,应当就是府衙所在。我到了漳州,已是下午 4 时,便去中山公园看府衙遗址,地图上有标明。来到公园南侧,遗址竟只剩几块碑和朱熹当年建亭遗下的八根柱子。千山万水寻过来,终点竟在黄土中。老人纳凉,票友小唱,芸芸众生而已。一旁老街区倒是趣味很足,老街上的人本真很多,喜怒哀乐都在脸上。在明代的两个大牌坊和文庙间转了几个来回。那牌坊,徐氏一定见过。有一条青石板街,墙上贴了两大张《告全国人民书》,行人围上去细看小门中便闪出一位老人,分发复印件。自然还是拆迁问题:“搬我到某处,五公里以外,我七十几了,只想待在这里。”进入他家,只见房子很平常,没特色,有几间已拆了顶,没拆的也墙面斑驳。“没钱哪。”进屋即烟,地上架口锅,他正用柴烧米饭。他有孩子,但在外打工。我也觉得这房拆了也不可惜。但又一想,这是他的权利。我对他说:其实官商最好的选择,是为你修旧如旧。老城临江,却见不到江。江边百米宽的荒地,被地产商围住,进入其中,新的摩天楼耸立。我乍一见,竟不知所措。暮色将临,我想去对岸的南山寺。折腾一阵,找到摩的,过新桥来到对岸。南山不是山,是一坡。南山寺虽艳丽,大殿里的晚课却真是好听。天黑下去,晚唱声中,我觉得终于结束。我想,我敬佩徐霞客,现在他已是我身边的朋友。他理性看待自然,且有克制的诗意。科学尚在其次。他以游历证明—存在。20日。早晨。厦门机场候机楼内。眼前是另一个世界。以往告别时总是惆怅,现在却突然觉得温暖,安详。脑海中,只剩下仙霞岭的那一幅画面:山,竹林,竹林中的古道,古道边的茅草。宽广,朴素,安静。回头这么远的路,经常一人在这样的山野中。那里的感觉,是相互默默欣赏。我们彼此明白。这画面多么亲切。古道像是在等一个人,然后它记得。然后竹林、荒草更加起劲地摇曳。正如 300年前走过的徐先生开篇所说:那一瞬间,人意山光,俱有喜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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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前江边 

        福建到了。在国道上走了一两里,是深坑村。国道边有古桥,连往村中。古桥三拱,叫三洞桥,桥墩很有意思,上方上角呈鸟嘴状。旁边一男子介绍,这是鸡形。上方有蜈蚣精发山洪,靠鸡来镇住。        我推测这是古道所用的桥梁。他说没错,古道就是过了桥,通往村后上山的。他愿带我去,看道上古时的独轮车痕和凉亭。他说那有分路往江西,徐先生也写到这分岔口。        我无力再去。搭上一辆人货车,十多公里后,见路边古镇中,有一双层凉亭八翼飞舞,便下去。亭边有小学,学生见我都喊着:Hello,外国人来了……        我才意识到,我来之前染了一头黄发。        亭上有匾,上书“渔梁驿”。这正是孤岛上的一站,徐先生从浮盖山下来的那天,就“宿渔梁下街”。        深坑、渔梁,都很古旧的样子。这些古村比较破旧,比较起来,廿八都确实规模大,建筑好。后来游的村庄继续证明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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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前镇江边  

        坐公汽入浦江县城。寻一小馆吃饭,跟店主提到“观前”这地方。徐氏前记说,到浦江开始坐上船,至观前,游金斗山。他对当地山色赞叹不已。        店主说,那里是省文物了,古镇。        于是租了面的开去。离县城二十公里后,来到南浦溪一个峡谷,观前村黑顶黑面,一长条趴在江边。四围好山色,天气正晴。        那镇规模不小,房屋非常老旧,如同出土文物。四合院虽然高大,但墙却多是泥垒的。我首先去看水码头。沿江一条道,共四座门楼,虽很老旧歪斜,却见出当年繁盛。十几条木船上铺了木板,成为浮桥通往对岸。徐氏也过了这浮桥!        当然,船和木板不是当年的。只是这传统仍在。        廊下街边,基本上只有老人,大多一排呆坐着,像是展览。见到外人,都不大自然。这破瓦旧墙,门前小河,老人排排坐,都像极了三峡的古代盐都大宁厂。我太知道这落魄的水码头了!是同一个味道。        镇后可观的,有张氏祠,还有叶氏祠。关帝庙中,几桌老人打牌,几排老妇看电视,无人说话,很是阴暗,我感觉很奇异,像是在一个电影里。见到外人来,老人们神情冷峭,往往冷冷看我一眼。我不敢小瞧他们,这里和每位老人,都有太多的江湖经历。        一路上,没什么动力去拍人。但在这时间停止、希望不再的地方,我拍得很舒心,这是我想看到的人,在江边等待着什么的人。        现在,这溪不再有客船。有小船去下方的老鼠潭,一百五十元,我也作罢。水在此入山峡。无船远行,水边也没有公路,我只得从观前去临江镇,准备回到 205国道。路虽是省道,极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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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傍着另一条溪流行走。这是条饱满均匀的河,在观前汇入南浦溪。溪水已淹到岸树,树上尽挂着垃圾,提示上游有大镇。< 1 23 4

 

村中搞了房地产,村门不倒 

        徐氏当年自然不会到临江镇。镇子的上、下游两端各有一座廊桥。下方的较近,还有乐声阵阵。        我急急过去。桥头小屋黑洞洞的,我分辨出——一个乡村铜管乐队的全体成员正在楞楞看着我。然后大家向我投诉本地路烂,我说我已深有体会。上了桥,竟是计划年代水泥做的,半废。走在垃圾和芳草间,伴着古怪的进行曲,一个人就笑了起来。        再走向上游方向,二里之外的另一廊桥,它规模很大,却只有一半黑沉沉跨在江上,十分奇异。        临桥有很漂亮的低层楼盘,正在收尾。新楼之间,却出现一座极简的青砖村门,老得往前倾倒约十度,后面有一座可比《大话西游》那城楼的木阁子,歪斜得有四十度了,竟也还能站着。        旁边人家有老人看书。他说,木阁子有一功用,就是出殡前停灵,喜事是不用的,这传统至今不变;而那门坊,村里开发楼盘时想拆这门坊和木阁,村民们反对,怕破了风水。        于是村里少开发了一溜房,极简的门坊顽强立在新时代中。        再看那廊桥,约可百米,有墩亦呈鸡头形。这是我见到的第一座浙闽式廊桥。细节质朴,整体优美。只是被当局贴了封条。此岸桥的开始,是一个牌坊似的门坊,上书“镇安保障”。这是镇安桥,省级文保单位。“什么省级保护,保护个屁”,一位洗菜的妇女说,“连个消防栓都不配。”        古桥本来连接两岸古街,远近闻名。她说,去年某日下午三时,火烧起来,来往人多,不知谁干的。怕烧着自家,大家打水上桥扑火,这边的就保住了。后来消防一喷水,火虽熄,那边一半就连着些救火的人垮下了……        先前看书的老人的说法,是有人桥上打扑克,乱扔下烟头,点燃了垃圾……        总之,暮色在山,半桥巍然。        我拦下大巴,往南平。浦江至南平虽远,当年徐氏都一笔带过。他用了四天,坐船;我用了两个多小时,坐车,高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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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剩一半的廊桥        十八日。         一早出门就是大雾。        霞客顺南浦溪而下到南平后,又逆永安溪上溯。这两溪在南平合为闽江——要说明的是,不论古今,福建的河流都大多称为溪,其实是不小的江河。我也打的,和他一样向沙县、永安方向。未出城,便有高岗上有一孤楼,打出血泪控诉标语。司机说,这是赶建房子为补偿的违章建筑。我问政府不管,他说政府不敢。我心想,这说明现在是 2010年。早一年搞拆迁都还烧死人。        不久出城,司机见我想顺江走,就果断拐上江边乡道。过一电站,入峡,贴江而行。晨雾之中,有虾艇。对岸峡山,如同淡墨,几乎不现。汇入 205国道没多久,到了沙县境内,见到一大堆白色废渣,下面一个小湖全是水浮莲。问路过的三轮车夫,说是新闻纸厂以渣填湖。都不是好东西,以害制害吧。        江峡依然高妙。时复有小舟,挖沙舟,水坝。心情愉快,便直驶三明。在三明坐上去永安的中巴,走向霞客着墨甚多的桃源洞。仍一路沿溪,大半小时左右,突然出现丹霞地貌,也就到了,江左右都是景区。雾已散尽,阳光明亮,进入岸边山涧,清幽如洞。然后往上爬,一里不到,绝壁上便是“一线天”。        它号称中国第一一线天,门口有吉尼斯的牌子,这也是徐的评价:“曾未见若此之大而逼、远而整者”。这几乎成了景区的广告词。        无人。我独自爬进十来米,往上望,要定睛很久,才见到一丝天光。两边石体如同墙壁,光溜至极,我只能侧身在暗中登小台阶。而据介绍,这百余米的一线天中间宽不过半米窄仅只四十公分,头 80米必须侧身过。        总之这其中有三难:又窄,又黑,又陡。我试了两次,仍是不敢。感到幽闭恐惧症要发作了,心脏快受不了了,于是放弃。而徐氏日记里,只有欣赏之意,我非常敬佩;同时,我也“考证”出,他一定很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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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罢。便回到公路边,在“水云轩”观景吃饭。然后继续坐上班车到得永安。中午一点五十分,上了往漳平的中巴。没想到我走得如此之快。

 

宁洋溪边 

        徐氏当年,是行舟到永安城南边乡镇长倩,再登陆翻越大泄岭,到宁洋县城再坐上船。这是他第二次走陆路越过分水岭。同仙霞类似,陆上路程也不过百来里。        此山高过我这一路所有山脉,达 1600多米。岭上人烟不多,过岭不久,到了一个四面是山的大镇双洋。前方还有南洋镇。这几天我对比古今地图,发现徐氏当初的宁洋县城不在今天地图上,是撤了县?这旧城是双洋还是南洋?我对古代的山乡小县城一向很着魔的,在太白山腰我就考察过被遗弃的古佛坪县城,实在魅力深深。于是心想不能错过,便下了车。        这一下就对了。这一大镇,旧屋过半。首先来到一座廊桥“登瀛桥”。桥头照例坐着十来位老人。问了几句,老人就说:我们这里以前是县城!        他们说,1953年县城搬离,1956年撤县,大部并入漳平。桥上两边廊上,如同一个宣传栏,说是隆武年间,因镇压农民起义而设县。县在高山上,确实少见,原因就在这里。        老人们普通话很好,县城人不同一般。问有无文、武庙,果然也有。        于是穿街走巷去文庙,也看到了另两座廊桥。在一个十字巷口,百来个大桌摆满三条街,有人家正准备办丧事,桌腿上还写着“内东门”、“北门”字样。不过已无城墙。来到小学,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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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文庙艳丽粗朴,我想应是在旧基上新建的,是我看过最平民也最轻佻的大成殿。殿内的文物宣传做得很详细,地图上文物点密布,还有一张徐霞客宁洋旅行线路图,可惜我不能亲身再领略多一点。        阳光凶猛,已同广东阳光无异。我又寻到文庙墙后的关帝庙,外表很新,内里应是清构,也是文保单位。庙外一老汉正在开酒瓶,我就问他第四座廊桥“化龙桥”何处,他正沉迷于酒,随手一指,我便走到北郊之外。桥倒没有,但见田中有一闽南风格的轻盈的四合院。进去一看,主神竟是半裸,后面贴张纸,有“伏羲神农”字样,梁上写着大清光绪四年宁洋县事某建造。        总之,这是个县城。虽也脏乱,虽比不上二十八都,但它有县城才有的公共建筑,文物气象是其他镇不能比的。下方山头还有一座塔,一般也是城才有的。        此处两溪交汇,徐霞客说,如此水大一点,才可以行船。等不了班车,便上一部摩托车,出城南行二里,荒山中终于看到化龙桥了。这桥不在镇中,古朴很多。墙上固然有两三个牌子,值得注意的是,有一“重点文物单位”的牌子,落款是“双洋公社管委会”。公社时代就有这意识,很不一般,到底是县城的底子。 

 在路上,前方总是神秘诱人。还是坐摩托走吧,可以多拍照片。没想到下山沿江的峡谷中,完全没有人、景物,只有宁洋溪边,森林高耸,深不可测,都堆成絮状了,上面齐发新芽,深绿之上又有一层清秀。如此除了一个溪口村,竟走了四十公里森林,哪有照片可拍,好在还有凉风爽身,还有一种树发出异香,让我闻了一路。         出峡口就有大镇南洋。古宁洋县就到此结束,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县,人烟实在很少。在这里坐上巴士。刚才四十公里无人,而现在不停有巨型村庄,传统民居到处都是。到了卓宅村,还是缓坡,这岭的南坡可真长。         夕照映着美丽的溪山,也照亮这里的一间水泥大厂,金属管道闪闪地升入天空。它们好象在说,现在是与徐霞客迥然不同的时代。它们代表未来。以前人工物与自然相互照应,现在,人可背离于自然自作一个系统了。         然后又坐摩托,夜入漳平县城。这里也是霞客宿处。宁洋溪在此城西边与其他溪水合为龙江。徐氏在漳平写的日记里,估计了仙霞岭和大泄岭差不多高,而建溪远远比宁洋溪长,流速却又远不如宁洋溪,于是作了一个著名的判断:“程益迫则流益急。”不过,今天的宁洋溪,都给一个个梯级水坝伏住了。 十九日。         7 时半,坐上一个的士,顺流往华安开去,准备领略徐霞客翻越的第三道大山脉——华封山(华安县当年称为华封)。出城即峡,公路在峡西,火车路在峡东,都是和古水道几乎一致的线路。借助河岸,是道路穿过山区最好的方法。不过峡景普通得很。         司机知道了我是记者,不停向我投诉他们的苦处。漳平有的士三十部,可黑车有一百部,守着车站明目张胆拉客,而三轮车又有一千部,市民也宁愿坐三块的三轮,不坐四块的的士。运管在有黑车时不管,现在多了就失控了。这种情况龙岩地区普遍,他们已联合起来。像南平就做得好,没黑车。         他又说,前方华安县是极小的县,漳平才二十几万人,华安更少。一小时后,华安突然出现。交警三两在路口执勤,原来是华安大酒店今日开张。在小城这是大事。这城确实小,在峡谷中,如同一镇,街上行人不多。         我下车,和司机告别。见城后有一棵大树,便上坡,越铁轨,到了树下,果然有一个小庙,名字很怪,阁景亭。不知祀何神。两边墙上画满几十幅三国壁画,像是小时看的连环画,画法传统,倍感亲切。         一个人又走回城里。此县没有的士行业,好不容易撞到一辆,竟是我刚才的车。而司机本来想找一些回头客,竟然又找到了我。于是干脆一同再向南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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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我好象看到,徐霞客到了这里,迷惑不解的样子。这华封岭虽然与仙霞岭、大泄岭同高,但并不是分水岭,因为龙江劈山而过。可是,船到了华安城,前方就断航了。徐霞客只得第三次翻山。他从华安走了十七里,又才坐上船。         当初他《闽游日记(前)》说,很少有上游通船下游反倒不通的,只有黄河三门峡是这样,但总还有汉唐拉纤的痕迹,而这里自古不通。当时他就想搞清楚,但向导只懂陆路。《闽游日记(后)》说,他再到此处,因听到水的轰鸣,再次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心,想看这滩石究竟如何,便钻草丛,吊下去,有时“钩发悬股,百计难脱。”他终于爬上溪中大石观察,看清了大石和崩岩填满江面,这就是不能通船的原因。这是他最后一件详写的事情,看了日记,再看这南方密林,觉得他实在有些疯狂。         你说,一个去探亲的人搞清这个,又有什么用?相信劳动人民就行了。然而他的珍贵,正是在于这样的无用之学,当时无用,却是科学与未来的前提。         又想到,他发现的一些原理,比如天台山华顶峰得出的山顶植物因高寒而生长晚,在陕西得出的“候同气异”,在宁洋得出的“程益迫则流益急”,还有在西南得出的钟乳石是水滴而成的结论,这些看上去很简单嘛,却费了这么大力。不过也奇怪,当时人类文明已发展了几千年,不论中西,却就是没人这么总结过,虽然他走的路也是当时的官道,有无数文人走过。任何事情都相对于时代,我们看起来平常的,在那个时代,就是石破天惊。中国文人爱在山水中,但只有到他这里,才第一次脱离了感性,而用实证与推理的方法去求证“实在”。这完全是一种全新的哲学。         可以说,到得这里,我才真正理解他的伟大与执着。在当时,他的朋友们,比如钱谦益、董其昌,都比他有名得多,但到现代,他的价值才真正给认定。这就是当时的另类,当时的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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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怪的山 

         我坐着车,公路有时也不得不远离河,我看不到他探过的险滩,也不知道他的陆路。他一定在附近山中,“云深不知处”。不久,我们又都回到这条水路。华安、漳州交界牌刚过,我见对岸有“8”字形的高架,吐黄烟,如一颗钢铁大花生;其右有山,上面有不少巨大的卵石,顶上有在建的大亭子,在上午阳光照出的眩雾中十分奇异。便下了车。         只要不停走下去,每天总有东西不负于我。过大桥,到对岸,那大厂大门上写着“龙翔实业”,大门对面置一巨大的九龙壁,比北京的不会小,是大型灰石镂空雕壁。华安玉、华安石都很出名,此厂与石应有关联。厂后就是那剥了皮的两座山,上去,见到:         一个三脚朝天的巨大水泥方块后方,是在建的亭阁;一个大窝里剥出的两个大石蛋,如同混沌初生的感觉……         最具讽刺意味的,是剥出一叠石蛋后,又在上种景观树,建亭,搞成人工山水……         我有点晕,快搞不清是哪个时代了。这与徐霞客的爱好真山水,真是两种思路。         下面即是现代大工厂,却不时有摩托往来疾驰。我小心伏身拍照,掖着相机行走,突然感到自己像邦德,一个人对付一间大工厂。只是没有女郎,也许石蛋中会蹦出一个来。         就这样在烈日下干到中午,花了近两小时。回到省道,去小店,主人夫妇炒了一碗面给我吃了,才五元。我见旅游图册上,标有九龙潭,就问江山风物。主人赵先生便说有十八景,就是江边有奇石十八处好看,可帮我租船去。我想这里虽然已不是徐霞客冒险看石的地方了,但多少可以感受几分,也就同意了。他在电话中帮我砍好价,决定和我同去,说:“我就好玩。”我说:“就是要好玩,玩是最重要的。”         他带我骑上摩托,我有些担心:他一只眼极大,可能是假眼;而一只眼极细,也可能视力一般。好在只有一里,在公路下方江边密林中的一个棚子前停了。         船夫是他本家老弟,高瘦一些。我见铁船小,吃水浅,便放下胶卷在棚子里。人落水了,还可以游,胶卷太珍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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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干日晒,竟无峡风。两人殷勤指点,普通话也一般。在徐霞客的文字里,这样的人就是“土人”了。上行一里,西岸有大石,竖写着行楷的“南无阿弥陀佛”。我很失望,这比不上三峡的普通石头都不如。他们又极力推荐东岸一石,又上行半里,到那东岸下,却也只有一块平常的大石,上面长两棵树。船夫得意地说到:“这石头上两棵树不一般,你看,一个发芽,一棵却还是枯叶,这是阴阳树,一公一母的。”         我有些想笑,这两个家伙怎么比我还爱自然——这算什么奇石风景?         我不想看了,他们又推荐:再上一两里,又有一片水,完全是青色。赵先生说:科学地看,那里出明矾等矿物。         我执意要返回。他俩很无奈,只得往回开,开着开着却又接近了西岸,指着几块不大的石壁,说上面有字。我认出一幅草书“九龙戏江处”。另一处我分不清,船夫说是“月到风来”。见我也不太感冒,他们只好埋怨,修公路修铁路,泥石下泄,水坝又让水上涨,过去的好石都被破坏了。         船夫又推荐,归程上东岸还有两处东西:一处是“梅雨亭”,以前铁路是古道,有亭子的,现亭没了,碑在;一处是一个石头能吐出米来,主人报多少客吐多少米,有天他贪心多报了,米就停了。         也不经我同意,归程上他就向东岸靠近。我见碑很规整,距水才十余米,便同意去看。三人攀上草坡,那碑果真好碑,在密林的遮盖之下,它独自存在。中间一溜很好的正楷:         “贰守一我罗公喜雨碑”         于是我读碑。碑上标明是万历年间——这是一路上确认无误的徐霞客同时代的文物。徐霞客是在崇祯年间两度过这里,没准看过。碑讲了一个故事,大致是:         罗公和另一官员为民解难,星夜赶来九龙潭求雨。祈祷未毕,便见江水翻滚,疑是群龙闹腾,当时目击者很多,就见到马上大雨倾盆,父老欣喜……         就这么一件撞大运的事,立了一块大碑。原来这块已平静的水面就是九龙潭。工厂前的九龙壁也是有渊源的。         琐碎的几块阳光打在碑上,它就像一个独自发光的孤独的人。我终于开机拍了两张。         到这时,我突然觉得这两位本地农民值得敬重。他们珍爱土地上的一点点好东西。我走了这么远的路,反而不如他们。其实,徐霞客也是这样的人:面对自然,不要有太强的高下分别之心。         出米石在下方百余米处,石头上没孔,船夫抱歉地说:叫淤泥封住了下边。攀草上去看了题刻。然后回到对岸,告辞。          他俩,一个是小店主;一个是每天开船去照看香蕉的蕉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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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多技巧也不如简单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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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服的老人公路上走了一阵,等上了班车,一车开到漳州。这最后的三十里,徐霞客也是转了陆路。山水已无,风景也无,徐氏也是一笔带过。        徐的目的,两次都是来看族叔,到达“漳州司理署”,应当就是府衙所在。我到了漳州,已是下午四时,便去中山公园看府衙遗址,地图上有标明。来到公园南侧,遗址竟只剩几块碑和朱熹当年建亭遗下的八根柱子。千山万水寻过来,终点竟在黄土中。老人纳凉,票友小唱,芸芸众生而已。        一旁老街区倒是趣味很足,老街上的人本真很多,喜怒哀乐都在脸上。在明代的两个大牌坊和文庙间转了几个来回。那牌坊,徐氏一定见过。有一条青石板街,墙上贴了两大张,行人围上去细看,小门中便闪出一位老人,分发复印件。自然还是拆迁问题:“搬我到某处,五公里以外,我七十几了,只想呆在这里。”        进入他家,只见房子很平常,没特色,有几间已拆了顶,没拆的也墙面斑驳。“没钱哪。”进屋即烟,地上架口锅,他正用柴烧米饭。他有孩子,但在外打工。        我也觉得这房拆了也不可惜。但又一想,这是他的权利。我对他说:其实官商最好的选择,是为你修旧如旧。        老城临江,却见不到江。江边百米宽的荒地,被地产商围住,进入其中,新的摩天楼耸立。我乍一见,竟不知所措。暮色将临,我想去对岸的南山寺。折腾一阵,找到摩的,过新桥来到对岸。        南山不是山,是一坡。南山寺虽艳丽,大殿里的晚课却真是好听。天黑下去,晚唱声中,我觉得终于结束。        我想,我敬佩徐霞客,现在他已是我身边的朋友。他理性看待自然,且有克制的诗意。科学尚在其次。他以游历证明——存在。        二十日。早晨。厦门机场候机楼内。        眼前是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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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往告别时总是惆怅,现在却突然觉得温暖,安详。        脑海中,只剩下仙霞岭的那一幅画面:山,竹林,竹林中的古道,古道边的茅草。宽广,朴素,安静。        回头这么远的路,经常一人在这样的山野中。那里的感觉,是相互默默欣赏。我们彼此明白。        这画面多么亲切。古道像是在等一个人,然后它记得。然后竹林、荒草更加起劲地摇曳。正如三百年前走过的徐先生开篇所说:        那一瞬间,人意山光,俱有喜态。